老烟记事(205) 大蜈蚣

【头一天的整个下午,我们都是沿着地块外围转,先后下车十几次,进行观测记录。汪炳生并叫马军利拿着洛阳铲在地上打了好些个洞,说要察看土壤结构和水分变化。沿途上,汪炳生特别注意那些长满杂草的干涸河道,它们通常都很浅,蚯蚓似的曲里拐弯,往往走着走着就消失了。但有一条比较宽的河道,沿东南方向通往我们来时经过的那片草甸。小吉普顺着这条河道开出去好长一段距离才停,汪炳生下车,作了最远的一处观测。之后他叫马军利折返回去,沿着地块又兜了一圈,分别在北面和东面两个地方打下定位桩。他告诉我:这就是未来的进水口和出水口。

其后两天,汪炳生带着小组都在田间地头忙活,把观察到的碎部点一个个记录在图纸上,回去以后再由田秀英画出等高线。由于土壤已经翻动过,获取这些数据并不容易,有的还需要汪炳生当场估算。观察区域并不是随机选取的,而是集中在积水最多的四个地方。汪炳生说,这底下的不透水层都是局部凹陷区,甭管地面再怎么平整,土壤一解冻,水就会往里汇聚。所以要根据不透水层的地势“算”出一条河道来,并且在凹陷区的外缘还要进行深挖改造,才能打开缺口,把水放出来。

到了下午六点来钟,天色渐暗,汪炳生便带着组员收工回营地,地里其他人还得再干一个钟头。不过晚上我们却要加班,到石书记专门拨给小组使用的一间小木屋里挑灯夜战。白天收集的很多数据都需要运算,这活当然得靠汪炳生了。好在雷菲懂得心算,又会用计算尺,给他省了不少事。验算几回都没问题,他感到放心了,干脆只列算式,交给雷菲处理,自己则去检查田秀英的绘图工作。这两个姑娘对汪炳生越来越敬畏,有如徒弟待师傅,连玩笑话也不大敢说了,其实汪炳生还算是个随和的人。

数据处理完了,炳生把两个姑娘放走,转而跟我讨论报告写作,这时候我已经把他白天的想法归纳成提纲了。他对这个提纲进行补充修改,然后向我讲解他的最新思路。听不懂的地方我会马上提问,一定让他讲清楚了为止,这是我们以前搞集体备课的惯常套路。我跟石涛都是门外汉,理解力应该半斤八两,拿我当听众,对炳生是最好的演练。疑点全部解决之后,我就动手写报告,务求逻辑清晰,通俗易懂。这当儿炳生去睡个把钟头,等我完活后把他叫醒,再通读一两遍,作些小修小改,当天的工作就可以结束了,此时已经到了凌晨两三点钟。我这人惯于夜战,只要有一包烟搁在桌上,干个通宵都没问题。

到了第四天头上,秘书小于一大早就跑过来问:“石书记上午想听汇报,能行吗?” 炳生正在马架子外面刷牙,含了一口水咕嘟几下,转身看看我。我提醒他,其实还有半天工夫,要不要到地里再去确认一下那几十个桩的位置(这是我们的原定计划)。炳生把水吐掉,拿起肩上的毛巾擦擦嘴,对小于说:“上午就上午吧,反正也不差这最后半天。”这家伙在关键时刻经常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叫我无法可想。

9点整,小组成员齐聚指挥部,向新场领导汇报。石涛两边坐着余廷坤和文守道,俨然三国里的刘关张。石书记是参谋出身,我们投其所好,弄了张大挂图放在前边,上面清楚显示了小组的工作成果:一条缺乏几何美的排水渠从北口蜿蜒而下,在地块内部往返两遭,留下一个不规则的W形状,然后从东口流出。主渠两侧还画了二十几条支渠,看上去有点像只大蜈蚣

炳生还没开口,石涛已经跳了起来:“汪炳生,你这是干嘛?怎么把河引到地里来了?花三天工夫就弄出来这个,你小子是在耍我吧!”

文守道也表示不满,撇撇嘴说:“你们搞的这是啥名堂?哪个农场的渠修成这样?”

圆木屋里的气氛骤然紧张。两个姑娘吓得像小松鼠似地缩头缩脑,满地找洞。我对领导的反应虽然有所预见,却也不由得掌心出汗,有点后悔当初“入伙”。只有汪炳生面不改色心不跳,拿着根细长的桦木棍,指着挂图说:“二位领导息怒,容我一一道来。”他这两句说书的开场白一念,连石涛也差点乐了。汪炳生讲解道:“咱们选中的这块地方,其实是洼地里的洼地,周围十几条小河都往这里流,难怪现在积水多。这还都是去年入冬前的存水,要是雨季来了,更得泛滥成灾。从表面上看,这里并不比别处更为低洼,可是底下的不透水层却更低。我们打了好多个探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这里的土壤很厚,都是淤积而成的。要是把土壤扒掉,露出不透水层,大家就会发现:这里像个大澡盆,并且盆底还有四个凹陷,所以不管怎么在外边挖沟,水也排不掉。”

汪炳生顿了顿,看看观众的反应。石涛依然板着个脸,但是表情已经相当专注,显然还是想听明白这小子在搞啥名堂。两位队长不动声色地坐着,暂时也没有发难的意思。

汪炳生接着说:“如果有可能,我也想把排水渠修得笔管条直,可是条件不允许啊!咱们现在挖的沟就挺直,但水排不出去,为什么?因为好些沟都位于凹陷处,它们之间并没有形成连续的落差,所以水流不畅,往往到半截就淤在那里了。在这种情况下,你挖得再深,也只起蓄水作用,不起排水作用。咱们这个地块的整体高差很小,稍微受点阻碍,水就流不动了。我们现在画的这条排水渠,是经过仔细测算找出来的,这是唯一流经四个凹陷区,最后还能流出整个地块的路线。我知道它看上去不美,但水只管从高往低流,不管是不是走直线。”

石涛终于发问:“你就这么有把握,这是唯一一条路?”

汪炳生说:“在我看来,这就相当于解一个方程组。在现有约束条件下,这是唯一的解。当然,要是农场在完达山里修了水库,把注入大湫洼的八条河截住,或者在下游把河道疏浚,让水能够顺利流入松花江,那自然好办多了,我们这个地块也能画出最美的图画。这其实没什么——约束条件变了,方程组当然可能不止一个解,从里边当然可以找出一个最优解,或者最美的解。但是眼下,确实只有这样一个解。”

石涛看着他有点忘形,不觉冷笑起来:“好个书生!我知道你是学数学的,什么事情都搞成解方程。这是我最瞧不上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的地方!”

我忍不住说:“炳生还是懂水利的。他看过不少书,以前也接触过水利专家,有相当的经验。这几天他带着小组踏查了整个地块,取得数据后才进行计算,这符合理论联系实际的作风。两位测绘员也可以作证。”

我转头看看两位姑娘,她们使劲冲石涛点点头。

石涛神色缓和了一些:“我知道你们这几天都挺忙活,白天在地里踏查,晚上还要写写算算。不过你们搞出来的这个玩艺儿也太古怪了一些,我不知道管不管用。要是不管用,不光全场要白搭几天人工,还会闹成大笑话,传出去影响不好。过一阵子,我要请农垦报的老李来给咱们做宣传,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解释:这是渠还是河?我们垦了半天荒,地里怎么还留了这么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汪炳生说:“我还是相信科学。我们做了扎实的调查研究,数据不会有错。各项演算我也都复核过,没有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对结论有信心。”

石涛不怒反笑,似乎觉得这个书生既呆且狂,实在不可救药。我自己也感到汪炳生把话说得太满,有些不明智。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策略:面对满腹狐疑的石涛,一丝畏怯都可能让我们这些天的努力化为泡影。

石涛又想了想,对汪炳生说:“这样吧,你们几个先回去,把报告和图纸留下来,我和余队长、文队长再研究研究。你们上午别下地了,在营地里随时待命。” 】

201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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