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职业: 外科医生 业余爱好: 旅游, 文学, 京剧, 工作之余喜欢写些怀旧散文, 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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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蛮(晚)娘的拳头,早晚一顿”,这是我们家乡的土话,意思是继母对不是她亲生孩子的迫害。对晚娘的不好评价古今中外似乎无一例外,童年时听的童话白雪公主中就有一个老巫婆晚娘。记得小时候读过宋人黎廷瑞有首诗云“落日古道旁,依依闻哭声。云是田舍儿,垂髫才九龄。前母久巳没,后母无复情。饥寒夙所更,驱役不得停。”又有一首不知宋代那位诗人留下的一首诗:“命也可奈何,怨辞安敢形。但愿后母心,回慈念孤生。”至于文学作品中描写晚娘的凶残真可谓汗牛充栋。给我印象极深的就是张爱玲对其后母的描写,她笔下的那位后母真可算得民国第一恶毒继母了。不过后来我看到有些文章对此颇有微辞,张的后母叫孙用蕃,出身名门,祖父是光绪皇帝师父,其父孙宝琦乃北洋政府总理。孙府的这位七小姐才貌双全,民国名媛赵四小姐、陆小曼、唐英都是她闺蜜。她是接受过新思想的女性,曾为追求爱情不得,从而看清了爱情背后的丑陋,自此以鸦片麻痺自己,再也不奢求爱情,最终选择了一个处处不如她的晚清遗少纨绔子弟张志沂,不幸还是个后母,而且日后成了她继女笔下出了恶名的后妈。在她耄耋之年,有人问她张爱玲在文章中这么咒骂她,她有何说?她淡淡的笑了笑说:“张成了著名作家,如是因受了我的刺激那倒也不是坏事,恶名声虽冲我而来,我八十多岁的人了,只要我无愧于心。”好一个无愧于心!张爱玲成名后,她也从未对其恶语相向,也从没向她提出过经济上的任何要求。据说孙挺喜欢孩子,后期虽生计颇窘,还常给弄堂里的孩子们冲芝麻糊吃,孩子们也喜欢她,亲热地叫她姑姑。由于世人对晚娘的偏见,从而使晚娘之形象在人们的心目中甚是不堪,其实不尽其然,有失公允。有的晚娘对不是其亲生子女恩爱有加的也不在少数,我有个亲戚就是这 样一位继母。

      说起来,她算是我家的远亲,她嫁给了我父亲的远房表兄。虽从亲戚关系一头来说,是远了点,不过因同住在一个镇子上,所以来往也比较勤,再加她后来又在我母亲任校长的镇上小学里当一名教员,我母亲在父亲家这个大家庭里开始亦颇孤独,所以与这位表嫂很说得来。说起来,她出身倒也是邻近镇上一个大户人家,只是从小失去了母亲,母亲一去世,父亲就把后母娶进了门,那年她才六岁。她这位后母对她看着总不顺眼,从没拿好脸子给她,她父亲又对新人百般宠爱,她在家中的处境就可想而知,幸亏她的乳母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就象她的亲生母亲一般。看在她死去的母亲份上,她父亲对这位乳母还算客气,所以她尚能在乳母的卵翼下不至于被继母过分虐待。小学读完后,她想去城里继续读书,她继母说一个女孩子稍为识几个字即可,将来总归要嫁人的,一定不许她继续上学,她父亲听了晚娘的话也就不同意她去城里读书。见她在家日夜啼哭,她乳母就去把她伯父请了来教训他兄弟,说我们这种人家又不缺这几个唸书钱,不要一味听信老婆的话,这才让父亲勉强同意她去城里的淑琴女子中学读书。读完中学不久,她就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门当户对的我父亲的远房表兄。说起这位远房表兄,家中很富有,他还是苏州东吴大学毕业生。因是家中独子,他的父亲就没让他出去工作,一直在家赋闲。现在娶了这么一个有才有貌的妻子,开始也安分了几年,但不多久,他的纨绔子弟的行径就出来了,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在劝说无效下,导致夫妻反目。就在那时,任当地小学校长的我母亲,就把她请来当了一名教员,也好让她得到暂时解脱。然而她丈夫因父母溺爱,越发胡闹,甚至把堂子里的女人娶了回来作小老婆,这下终于使她决定离开夫家。她只带了她一些出嫁时母亲留下的一些首饰,就与她视作母亲般的乳娘一起迁往城里,经她就学的淑琴中学校长的介绍在一个小学里教书。在城里,也有不少人出于关心给她介绍,乳母也劝她,但她因对第一次婚姻巳失望,所以不想再重新嫁人。于是她在城里就与乳母一起生活下来,外人只道她俩是亲生母女。

       假若事情到此结束的话,那就与她当晚娘的事没有丝毫关系了。可世间的事往往很难逆料,她那位前夫没有几年就把家产折腾得差不多,又落下一身毛病,他那堂子里娶回来的小老婆看看再留下去也没有好日子,就把他最后一点细软席卷一空,丢下一对双胞胎儿子随了她当年在堂子里的老情人远走高飞。她前夫经这一气就此臥病不起,弥留之际才想起她来,就托他哥哥找上她,让她看在几年夫妻的份上,最后见上一面。在这位大伯子的劝说下,她去见了前夫,她前夫见了他十分懊悔当年的行径,只恳求她能否为他带好这一双儿子,毕竟他俩才四岁。她念在自己当年受尽了晚母的气,看看这两个小孩子也实在可怜,于是答应下来,他前夫这才口眼闭了。前夫去世后,她把他后事料理完毕,查查家中仅剩下了一所空宅子,于是把这老宅卖了,领了两个孩子迁往城里。

      她带着一个老的两个小的在城中艰苦度日,当年被人讥为“叫哥哥”的小学教师的待遇是很低的,她与乳母两个只能精打细算,每天放学回来,她还要做花边(那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就是在布上绣上花,再把花里空下的部分剪掉成缕空,以线的根数计报酬。)。每天晚上,娘三个就在火油灯下,她边督促儿子学习,边做花边。因她那些菲薄的薪金只能勉强维持柴米油盐,两个孩子又在生长发育期间,衣服穿了一年就穿不下了,两人又是一般大小,不能老大穿新,老二着旧,只好每年做新的。好得乳母会纺纱,纺了纱后拿到乡下托人织成布,我们那儿叫黑褥子布,很难磨;至于做衣服也是她自己动手,不用叫裁缝。虽然生活十分拮据,她却从不让孩子受委屈,总是在原巳十分窘迫的生活费中省出一部分来,隔三差五的给弟兄俩买些鸡蛋补补。两个儿子也十分争气,从小学开始一直在班上考第一第二,因从小就看到母亲为了抚养他们很是辛苦,所以从来不向母亲要一分零化钱。有一年暑假里兄弟俩去找了个敲三合土的活(当年把碎砖块敲成一小块一小块,用来浇混凝土。),不想被她无意中发现了,当晚把弟兄俩狠狠的骂了一顿,这是从来没有的。以往两个孩子若做错了什么事,她总是循循善诱,从不会疾言厉色,这下吓得两个孩子哭着直讨饶,她也哭了,她对兄弟俩说,只要他们能努力唸好书,别的不用他们操心。这两个儿子也真让人称道,除了学业成绩好,可说各方面都很优秀。还特别有礼貌,每天早上上学离家时和晚上放学回家总要向母亲和外婆(他们从小就把乳母叫外婆,因她当年去她家当乳母时就是因自己的孩子夭折了,后来她丈夫过世了,她就一直与她生活在一起。)请安问好,不知道的人都只道这一家是嫡亲的祖孙三代,哪知四个人却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三个姓呢!

       解放初期,我父母亲为逃避被农民清算斗争逃往上海,所有亲戚都难逃厄运,她因前夫在解放前很多年就把家产挥霍殆尽,倒免了被评上地主的不幸(多年后她还与我母亲开玩笑说她丈夫有“先见之明”,否则落得个地主的美名可难免会吃苦头了。),在无人对我们关心的年代,她常来看望我们姐弟三人,还把他儿子穿不下了的衣服送给我穿。隔几年父母回来后,一时找不到工作,生活陷于困境,多亏她介绍我母亲去当了代课教师。那时她与我母亲时相过从,虽然她带了两个孩子与一个老人也很困难,但只要得知我们有难处,总会及时伸出援手。

       总算老天不负苦心人,大儿子(其实兄弟俩出生只隔了几分钟时间,但总得把先出世的算作老大,两人长得实在太像,我小时候老是把他们俩搞错了。)在上高二时被学校选拔


 

为留苏予备生,当年那可是十分令人羡慕的事,可惜政审时审出他父亲曾是当地破落大财主,所以最终还是没能去苏联留学。弟兄俩高中毕业后分别考上北京清华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依她两个儿子的想法,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两人中只去一个上大学,另一个就找工作。弟兄俩把这打算还没说完,就给她一口否定了,她告诉两个儿子,她再怎么吃苦也得供他俩上大学。幸亏当年上大学是不要学费的,两人又因学业优秀,都是全额奖学金。上大学期间,她对他们的教育也从未放松,经常写信给他们,也因了她的諄諄教导,两个儿子在那几年政治风云变幻莫测中什么事也没有,包括反右斗争与文化大革命。大学毕业后,两个儿子分别留在北京和上海工作,她也巳到了退休年龄,两个儿子争着要把母亲和外婆接去生活。却不过儿子们的孝心,她决定每年在北京和上海分别住一段时间,后来因老乳母不习惯北方生活,才长期与小儿子在上海一起生活,但在北京的儿子每年总要来上海看望外婆与母亲。两个儿子结婚生子后,她与乳母又分别去帮儿媳照顾孙儿辈,祖孙四代其乐融融。因为老乳母思念故乡,所以每隔几年,她会带上老人家与儿孙们回故乡来,也总会来看望我母亲。有一年清明节,她与上海的小儿子回来扫墓,那天扫完墓后,就在我家吃饭,因天气热,她儿子把外衣脱了,里面露出了一件有好几个补钉的毛线衣,我母亲就说,你这个大学教授,又不是没钱,怎么还穿这么破的衣服?他儿子说,这是当年他上大学时母亲把她自己的一件毛线衣拆了为他打的,这么多年一直不舍得丢弃。

      有一件事,我还得在这儿说一下。有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位衣衫襤褛的老妇人,我母亲端详了好久也没认出来是谁,那女人很伤感地对我母亲说:“大奶奶(解放前家中的仆妇佣人及乡人对我母亲的称呼。),你真的认不出我了,我是你表嫂呀!”我母亲再仔细看了一会,这才想起当年我父亲表兄娶的小老婆,因为很看不起她,所以平日很少来往。她告诉我母亲,当年她跟那人走了后,不想那个人家中有老婆,大老婆根本容不下她,只得在外面找了房子让她单独生活。解放后他因历史问题吃官司去了,后来就死在狱中。多年来她漂泊无依,只好做帮佣为生,现在年纪大了,也干不了活了,她一向知道我母亲与她的前任正式夫人很要好,所以想让我母亲从中斡旋一下,让她儿子收留她。我母亲本想不管她这事,因她当年撇下两个年幼的孩子跟人私奔了,很为亲戚们不齿;但见她现在这落拓潦倒的样子也不免起了恻隐之心,就叫她先在我家住下来,然后打长途电话与孩子们的继母通了半天电话,开始继母说什么也不想愿谅她,说这么多年了,别再来干扰孩子们平静的生活了,她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可怜。经不住我母亲把她现在的窘况劝说,她才勉强同意第二天来我们家与她见面。第二天下午,她到了我们家,一见到她,她马上跪倒在地,泪流满面。经不住她的苦苦哀求,她说让她回去先与儿子们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办,暂时还是委托我母亲收留一下,又给了她一些钱。回上海后,她才一和小儿子张口,小儿子就对她说,她才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哪里又冒出一个亲娘来了?不是因为这个所谓的亲娘,你与我们兄弟二人小时候也不会吃这么多苦。她劝儿子,毕竟她生下了你们,血缘上她还是你们亲生母亲,虽说她当年遗弃了你们,如今她落难,举目无亲,对以前的行为也很是后悔莫及,所以还是收留她为是。她儿子见母亲态度很坚决,就答应先与哥哥电话联系一下。最后兄弟俩商量的结果是接她来一起生活感情上实在接受不了,还是为她在家乡安排一个住处,两兄弟负担她的生活。隔了几天,因大儿子工作走不开,就委托弟弟与母亲安排一切。于是她带了小儿子一起过来,见了生母,虽说心中十分不满,可毕竟割不断的亲情,母子相见后泪流满面。接下来的几天,母子二人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又把以后的事委托了我母亲。相聚了几日,母子二人才回上海。此后兄弟俩隔段时间就会分别回来看望他们的亲生母亲。由于多年的颠沛流离,她的身体很差,五年后就病重不起,两个儿子轮流去医院服侍,最后终因医治无效去世。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她也赶了回来,并通知北京与上海的儿媳带上孙儿孙女一起回故乡为他们的生身母亲最后送行。老乳母本也要来,但实在年事巳高,而且中风后行动不便,才在儿孙们的劝说下没有亲自过来。

       这位令人尊敬的后母在我小时候是常见面的,后来她去往上海后就很少见面了,直至我女儿高中毕业那年。那年我女儿为投考大学填写志愿时有些举棋不定,我母亲给我出主意说,不如去找找她在华东化工学院(即现在的华东理工大学)当教授的儿子听听他的意见。于是我到了上海,老人家与她儿子很热情的接待了我,听了来意后,她老人家说不如就投考她儿子当教授的华东化工学院吧,将来也好有个照顾。我考虑后觉得这主意不错,又听了他的指导,把华东化工学院生化工程系填了第一志愿,居然就录取了。我女儿在学校就读期间常去她们家,直至出国。此后每次回国也专程去探望她们。

      尾声:这位令人可敬的继母于九十六岁高龄辞世,而她那位同样令人尊敬、在危难期间与她们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老乳母中风瘫痪卧床多年,在她们娘儿们的悉心照料下还生活了十来年,于九十二岁高龄离世。

       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在岁月的洗练中,一切都过去了。

       后记:写此文时,文中所提及的人物又在我面前栩栩如生起来,耳畔似乎又响起家乡那句土话:“蛮(晚)娘的拳头早晚一顿”。不禁联想起在中央台12频道法律与道德节目中时常见到儿女们为了财产纠纷与父母相见于法庭的情景,至于继父母与养儿女们之间为家产对簿公堂则比比皆是。于是我噜噜苏苏写了上面这篇回忆文章,若能对当今这个重功利轻亲情友情的社会有些微启示作用,那就实在是我最大的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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