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消逝的红围巾(36) 彼悔我悟

梅兰刹停在市中心的一幢小区住宅前。灰白的砖楼斑驳破旧,外挂窗式空调摇摇欲坠,楼道逼仄幽暗。进屋后,保姆打声招呼便匆匆离去,见房屋四壁陈旧,我以为是保姆的住宅。
 
小睡美人如月光下的丁香花一样安谧,粉嘟嘟的小脸,羊脂玉般的肌肤,面包块样的小胳膊,真想掐一掐,试试松软度。
 
“美国的奶粉壮啊,比足月产的孩子还结实。”梅兰在旁小声说道,脸上扬起温柔似水的母性慈爱。
 
“瞧这眉眼,和宁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啧嘴感慨造化的奇迹的同时,痛失孩子的凄楚如一缕愁云袭上心头。
 
见孩子睡得熟,我们捏手捏脚地去了客厅,晚宴上没来得及填点干货,便匆匆撤了席,肚子早已咕咕抗议,梅兰叫了外玩。
 
面很快送到,鱼汤香醇软滑,鱼肉熬制胶化,我拿起筷子吸溜了一口面,嘴里不自禁地唔了一声,味道别具特色。
 
和梅兰相对而坐,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她光秃秃的左手无名指时,心里骤然亮起了红灯,我迅速把目光移到别处,避免去触及那尴尬敏感的话题。
 
“婚戒在你朋友爱丽丝手指上。”像是读懂了我的心思,梅兰边低头吹着面汤,边轻言轻语。如同谈论天气一样的寻常口气。
 
卡在喉咙里的一块鱼肉引起了剧烈的咳嗽,梅兰把水杯递给我,
 
“没啥大惊小怪的。他俩正在北极蜜月吃甜虾,逍遥的很。我们也不赖,这面汤便是用正宗的甜虾熬成。我一直想去北极,爱丽丝倒是替我圆了愿。”
 
我猜不透梅兰的心思,怕出口轻重火候掌握不好,反而弄巧成拙,便低头吃面,神情却是留神倾听,
 
“命里有时终须有。就像我这名字,讨厌啊,啥好事都让这个“梅(没)”字给搅和了,我早就想改成梅梅,否定加否定,风水就转过来了。可填表多了个曾用名栏,嫌麻烦,就拖着没改掉。现在好了,曾用名栏不用了,换成了曾婚史、前夫栏,这麻烦就是命中注定。”
 
她自嘲的口吻让本已满腹内疚的我更坐立不安。爱丽丝是我挚友,他们相识于我的牵针引线,我倒是希望梅兰能痛哭一场,或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我的一脸沮丧没逃过梅兰的眼睛,
 
“这不怪你朋友。当初宁峰被逼奉子成婚,本不情愿,婚后他沾花拈草,莺歌燕舞中醉生梦死。我本以为那是天性使然,便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谁知认识爱丽丝后,他革新更面,判若两人。可惜他的爱只因她点燃,心花只为她盛开。”
 
她的眉淡如枝上的一抹青烟,漆黑的睫毛在眼睑下颤上阴影,安静得如一幅静默的水彩画,忽然她抬起眼眸,眸光如星光下的草原,扬起银白的光亮,
 
“我还没输得太惨,至少我有孩子,婚姻可斩断,血缘却世代相承,这是上天给我的恩赐。”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宁家想要回孩子,我坚决不从。我本想立马辞职,可宁山竭力挽留。”
 
我从汤碗上抬头,想到那年幼的孩子,心里阵阵刺痛,问道,
 
“我可以帮到你什么吗?”
 
“珍妮,你可否借我一笔钱?八十万。”她倾身向前,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你看对街那家霓灯闪耀的面馆,这面就是从那里订的,那是我的投资,我选定这套房就是为通勤方便,这饭馆是我今生谋生的依赖,我需一笔钱装修。”
 
我掏出支票本,大笔一挥,签字前特意和她确认金额是否够用。
 
“美奇亚的当家小姐,果然气度不凡!”
 
她接过支票,边摇头吹干墨迹,边搬出心服口服的架势,感慨道。
 
我心一阵狂颤,舌头打卷结巴道,
 
“你,你都知道?”
 
她眯起眼睛,单手托着下巴,神秘兮兮的,
 
“你不带项链戒指,但超喜欢耳钉,耳钉都是海瑞温斯登;你老练地摆弄宁山的玛莎拉蒂车内调控;你手机屏保背景后隐约可见的豪华别墅……小富婆,我早就注意你了!”
 
这么说宁山肯定也知道,我借抚额之机偷擦把额头的冷汗,隐瞒事实,看来我罪加一等。
 
“我和宁峰形如陌路,分道扬镳乃意料之中,不足惜。你和宁山情同意合,这才是婚姻的真谛。我们的情形有云泥之别,不要因我婚姻失败便缩手缩脚、瞻前顾后。若因你家族事业而放弃他,便做了件大蠢事,比我当初逼婚有过之而无不及。”梅兰并未自怨自艾,她的肺腑之言让我心存感激。
 
“宁家二老认可了你,设宴招待,你却在当日溜之大吉,宁山身影孤单,单枪匹马返回老宅,替你遮掩,你可否体会过他的心情?”
 
在她如炬的目光下,我垂下眼帘,眼泪憋回了眼眶,心里却大雨滂沱。
 
人生就像一场负重的狂奔,需要不停地在岔路口上作出选择,我们犹豫不决时,经常会自我安慰,噢,没关系,走错了再返回来便是。殊不知每一个选择都是通往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选择了,便要硬着头皮走下去,一旦走错了,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
 
我站在感情的岔路口上,脑海里勾画出迥然有异的两种风景,彷徨不定。
 
那夜我心里如打翻了的调味瓶,五味杂全。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那弯朦胧的新月时常钻进云里,时常撞到树梢,浓重的墨笔将深蓝的天空一遍一遍刷黑,直至彻底变成紫黑的苍穹。天边闪出一抹亮光,泛起鱼肚白时,我才跌进梦乡。
 
尖锐的铃声如同一把利剑劈开一室宁静,我一个机灵弹跳而起,电话彼端传来蓝宁声嘶力竭的喊声,我不得不把手机往远处移了移,那声音带着世界末日逼临、天崩地裂的绝望。
 
她披头散发地瘫坐在狼藉一片的卧室里,透过额前垂下的几缕长发,她目光直勾勾地钉在地板上的某处,胸脯起伏,呼吸急促。
 
我倒了杯凉白开递给她,她啪地一甩胳膊,哐当一个脆响,杯子应声触地,玻璃碴子满天飞。她一把抓过我的手,指尖深深地抠进我的肌肤里,仰头望向我的目光里,写满了失魂落魄的恐惧,
 
“珍妮,你要救我。”
 
我的胳膊上留下一排抠痕,我吃住疼,心里却在流血。这哪里还是那人前鲜亮、七情不挂脸的蓝宁?她楚楚可怜的无助目光,我见犹怜,陌路人都不会弃她不顾,何况闺蜜如我?
 
“珍妮,我犯了个大错,不可饶恕。宁山不理我了。”她咽口吐沫,接着说道,
 
“我年终销售位居榜首,拿到区域总监位置仅一步之遥,谁知一铁定大单买主签约前突然变卦,失掉此单,便无法践诺我奋斗已久的目标。我不愿坐以待毙,暗地打听到此买主对小女孩情有独钟,我思前想后,决定赌上一把。我找了家偏僻的客栈,安排了个初中女孩去陪夜,谁成想那女孩刚进门,便有几个男人闯进来抓奸,据说是女孩的父亲带的人。宁山手里有全套的录像及手机通信。”
 
脑门浮起冷汗,我心跳如鼓,连声音都颤抖得变了调,
 
“蓝宁你怎么这么糊涂,初中生,未成年,在哪里都是重罪啊。”
 
她发出一声凄历的哀鸣,疯狂地甩头,狠狠地揪扯着头发,哭得呼天响地。趁我晃神的那一刹,她突然向前一挺身,爬向那堆碎玻璃渣,她膝盖上立刻鲜红斑斑,血迹透在那洁白的长睡袍,如同刺眼的血红花朵。她抄起一条指头长的玻璃,狠命在割向自己的手腕,
 
“不要啊,蓝宁……”我吓得魂飞胆破,扑腾一下,跪到了地上,拼了命的去扼住她的手臂,夺下了那玻璃。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彻底地服了软,
 
“我怎样才能帮到你?”
 
她那死鱼般无神的眼光闪出一丝光亮,希望的火花在她眼眸中跳动,她一把抱住我的腿,哀求道,
 
“你去求宁山,花笔钱买断录像,不要报警,息事宁人。本就是个套,他们无非想讹钱。”
 
“可你才是他女友。宁山凭什么听我的?”我面露难色,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女……友?”她嗓子里发出哼的一声自嘲,嘴角扬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人前他把我宠得像个宝,成双入对秀恩爱,耳鬓厮磨缠绵悱恻,大撒狗粮。可一转身,他便换了一番面孔,绅士风度,彬彬有礼,从未碰过我一个手指、从未请我看一场电影、从未单独吃过一次饭……珍妮你说,这是男友吗?”
 
她低头蜷起腿来,混杂在血肉模糊膝盖中的细碎玻璃碴,在灯光下闪着亮光,惨不忍睹,她伸出手来,边用修长的指甲将碎玻璃一点点摘出,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诉说,她恢复了平静,好像心灵和肉体已麻木得感觉不到痛楚。
 
“他对我若隐若现,因他从末忘记你。那白衬衫他洗了又穿,穿了又洗,只因那袖口上有你送的袖扣,他常常会望着那两枚扣子发呆;他把那猫送回了老宅,可他会亲自带它去查体看病,从不借他人之手;喝不到你煮的咖啡,他便改喝茶;他以美化环境为借口,把你用过的那套桌椅移到了一角,上面摆满了鲜玫瑰……”
 
她说着说着,将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又开始抽泣起来,
 
“你的话他一定会听。帮帮我!我这么年轻,我不想去坐牢……”
 
一到家我便给宁山去了电话,他关了机,我便留言让他速回电,谈谈蓝宁的事,他很快回了短信,
 
“迅风有促销,以旧换新。拿上你那蓝内衣,找梅兰。”
 
牛马不相及,我一头雾水,以为他把信错发给了我,可他提及了那内衣,我依言,将信将疑地去了梅兰那里。
 
梅兰把那衣掂在手里翻看,又闻了闻,见我表情茫然,她解释道,
 
“这是迅风的香型内衣,我们有二十多种香型,有些味道十分相近,用鼻无法识别。比如说这款,我能闻出玫瑰香,但玫瑰香型有五种,只有机器才能精确判断,明天给你换件新的。”
 
翌日晚,梅兰来到我公寓,将一件崭新的淡蓝色内衣和洗涤配液交到我手里。
 
“香型内衣是用宁山贵州老家盛产的一种叫梗石兰花的花蕊制成的,为保香气持久,洗涤前须在清水中加上这种洗涤配液,这种保香剂可除掉人体汗渍油脂,保持花蕊纤维香气,所以此款衣服芬芳永久不败。”
 
我点点头,我以前便是这样护理那旧衣的。
 
“迅风一直想研制出一种可直接融入花蕊纤维的保香剂,可并未成功。迅风最初所销售的成衣中,花香中融入了不同种类的试品保香剂,这保香剂并无保香作用,洗涤时还是要在清水中加入保香洗涤液。”
 
“你那内衣便是我们早期销售的产品,融入了特殊保香材质并不奇怪,但你衣中的材质我们并未记录在案,因当时的测试员已离职,无从考量,我便拿到有关机构做了鉴定。让人惊掉下巴的是被告知混入的是种避孕药,这个避孕药长期贴身可导致不孕或流产。每次洗涤那衣服时,清水中的保香液在保留了香味的同时,避孕药也被保存了下来……”
 
我一门心思地摆弄着那新款内衣,并未注意她最后说了些什么。用花蕊纤维做衣真是奇思妙想,衣质缺乏弹性,却有着鲜花特有的柔软和贴合,穿在身上如同陷落在鲜花丛中,陶情适性、赏心悦目。
 
低头暗自赞叹中,隐约地觉着她后面又说了几句话,缓过神来后,我抬头望向她,后知后觉地问,
 
“梅兰,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那旧内衣里,有大量的避孕药。珍妮,你从哪里搞到这衣服的?我就奇怪了,避孕方式多的很,穿衣避孕?这也太奇葩了吧。”
 
我张着嘴,半天没缓过劲儿。等回过神来,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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