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消逝的红围巾(38) 父爱如山

爱丽丝默默地环视着空荡荡的房间,我从她包中拿出野餐垫,铺在地上,将七零八碎的食品码在上面,见她愣神,我笑道,
 
“还没来得及祝你恭喜新婚快乐。”
 
她从沉默中回过神来,立马挂上了阳光般的笑容,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她脱下大衣,里面穿着件白翻领羊毛衣,头发随意地扎起来,一笑一颦都能入画,
 
“哪来的新婚?宁峰刚离婚,结婚的事想过阵再考虑。珍妮,他离婚前我没去打扰过,我可是遵守了对你的诺言哦。这回去北极只是度假而已,看极光是我多年的梦。”
 
旅游于爱丽丝,如华服于我,你若不打断,她能聊上一天一夜。
 
“我和宁峰从加拿大北部自驾出发,沿途的自然风光非常漂亮,基本都保持在原始状态。路边不时有野牛、驯鹿出没,甚至看到过大黑熊从路边迅速跑开的身影。坐着爱斯基摩人的雪橇在一望无垠的雪地里奔驰,远处高耸云端的冰峰倒映在冰河上,仿佛童话世界里的海市蜃楼。冬天是看极光最好的季节,我们穿越了北极圈,在人烟稀少的极地,璀璨壮丽、千变万化的美丽光环划过天空,那美妙绝伦的色彩让人叹为观止。”
 
我们对坐在野餐垫上,盘腿而坐,嘴里和手中塞满了美食,大朵快颐、侃侃而谈,就像回到了旧日时光。看她面带绯色,眼里闪着哇咔咔的桃花,我也替她高兴,
 
“爱丽丝,你看上去很幸福。”
 
她点点头,
 
“我爱上了一个爱我的人。只可惜……”她低下头,眼中的光彩淡了下来,
 
“只可惜那爱,是建立在伤害另一女人的基础上,她还是你好友。”
 
顾不上满手油污,我一把抓住她的手,
 
“别这么说爱丽丝。无爱婚姻弃之无憾,茫茫人海,梅兰定会找到她的归属。”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看四周,一声幽叹,
 
“极地无信号,一看到你短信,我们马上折返,看来运气还不差,至少在你回美前,还能聚一聚。”
 
她抬脸歪头看向我,眨眨眼睛,那眼光神秘中带着促侠,
 
“今天你才是主角。”
 
我将酒杯贴于唇上,轻呷了一小口。我已不是几天前在十字路口踌躇不定、急需她指点迷津的那个我了,最近数件让人咂舌的惊辣事后,我心意已决。可既然触到这话题,不妨交流一下,于是我问,
 
“爱丽丝,你说我该怎么办?”
 
暖风出口呼呼冒着热气,被扬起的窗帘一角如翻滚的蓝色海浪,她看着那窗帘说道,
 
“我们三人从小打闹在一起,我和玛丽莎虽风格迥异,但个性鲜明,你习惯夹在中间当和事佬,左右摇摆、举棋不定。”
 
她话中有话,我低头琢磨,她手持酒杯,和我的轻轻一碰,一饮而尽后,继续说,
 
“这么说吧,我会选宁山,玛丽萨会选奈特。你究竟选谁,取定于命运抉择那一刻的那一瞬间,你的心思更偏向玛丽萨,还是我?”
 
我拽了拽耳朵,脑袋飞快地旋转着,却还是没旋转明白,我茫然地望向她,
 
“你是富家小姐呵,小时候啊,你眉毛不带眨一下,便会把我们没见过的奇珍异宝送给我们。开始时以为你耍酷,慢慢接触了才知道你是恋旧。你喜欢旧东西,别人送你的新奇玩意儿,再好也不会入你的眼,你便送人打发掉。你那辆玛莎拉蒂有十年了吧?你的夏衣还没我冬大衣多,你费神劳力地去给那垂老的鹦鹉看病,那钱足够买十只新的回来,这回来京,你还是住在从前的公寓里……宁山是谁呀?你的初恋啊,你能视旧物为宝,那初恋在你的心中会是怎样的概念?金子、钻石……”
 
她沉思中摇摇头,
 
“嗯,不对,分量都不够。啥词儿呢?……嗯……宇宙!”她猛地抓起我的手,
 
“对!是宇宙,他是你寄予了全部真情的宇宙!”
 
我心一阵痉挛,像被扎了一下,抽回了手,神情暗淡地低下了头,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我怕是把宇宙给丢掉了。爱丽丝,我的信用分在他眼里怕已是负值,更何况涉及到家族前途,实在太难了。”
 
“可你们还相爱啊。人说纯粹的爱只在虚空中,可我偏不信,追逐信念的过程就是一种幸福,即便磕得头破血流、摔得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即使败了又如何?伸手摘星,未必如愿,却心纳美景,手不染污,终身无憾。”
 
终身无憾?我能做到吗?
 
除了偶尔空调重启的嘎嘎声,周围一片安静。
 
我的目光盯向那大小不一的啤酒水泡,它们一粒粒化为泡沫,和那黄浊的液体混为一体。
 
“玛丽莎则不一样,她就像溶于啤酒的啤酒泡,活得很现实,选择去融入与她和谐的整体中。孰对孰错,没有定论,生活态度不同而。奈特是我们的一份子,同一壶药酒泡出的根须子,习惯秉性、生活环境相似,大家都了如指掌,所以若是玛丽莎,会选奈特,也是不错的选择啊!你们两家盘根错节、相辅相成,他内敛精明、英俊多金,是多少女孩子心中的白马王子啊,可只对你情有独钟,把你像个宝似的在手心捧着。他在你心中到底是怎样的位置?亲情加情愫?珍妮,你在美和他的这一年,都发生了什么?”
 
纽约姐姐事发地救险、我私岛旅行、孤岛探宝、峡谷骑驴、逛印第安人集市,一幕幕的画面,生生把原有的亲情发展成了难以言喻的情感,以致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游离在两个男人间,我是不是很坏?”我咬咬嘴唇,满脸内疚。
 
“那倒不是,不过匪夷所思的事为何在你这里便发生了?”
 
我眼一亮,是啊,这奇葩事为何摊在我身上?我扯出撕咬了一半的鸡翅膀放在碗里,擦擦手,手搭在膝盖上,洗耳恭听。
 
“你有种与众不同的亲和力,和你在一起的男人受了感染,便会爱上你,你把平日里的随和与宽容带到感情中来,人家给你点温暖,你便感动得稀里哗啦,对爱情从不苛求。你快乐,在哪里都快乐,你感恩,从不忍去伤人。最后却弄得自己左右为难。”
 
我咬着嘴唇不语,我并未理解这话的含义。
 
“珍妮,其实我应该向你道歉。”
 
我惊讶地抬起了头。
 
“你逃婚,我送你去机场,我预感到会有这纠结,却抱了侥幸心理,一时心软没掉头回来。”
 
“你在路上问了五次,说调头还来得及。”我回忆了下当时的情景说道。
 
“是啊,你这人应只谈一次恋爱。”
 
凝重气氛,与即将来临的平安夜大相径庭,她夹了片猪耳朵,适时地转了话题,
 
“嗯,美味佳肴!早知耳朵在北京这么贵,在美国该撑个饱,最好起了腻,省得再花天价解馋。”
 
“美国妞大嚼猪耳,倒是别有一番风景,看来你真是入风随俗了。”
 
居然成了天蓬君的俘虏,她自娱陶醉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那当然了。这可是我自己酱的。我孤家寡人,在美国一个亲人都没了,北京便是我的家。珍妮,真希望你能过来跟我做妯娌。”
 
“那感情好啊,咱俩倒是相对两不厌,可宁董事长呢?鼻子还不气歪了,两儿子找了两美国妞,其中一个还是金发碧眼……”
 
我俩不由得相对打量,眼光上下扫荡,好像看到了镜子里满脸冒坏水的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爱丽丝辞行时,我们久久抱在一起,分手前,她问我,
 
“珍妮,泰戈尔说过,如果你因错过了太阳而流泪,你也将错过繁星。宁峰是我的太阳,我不会错过。珍妮,你呢,谁是你的太阳,谁是你的繁星?不管跟了谁,记得你要忘记另一个啊,不然两个你都会丢掉的。”
 
“珍妮,或许你登上飞机的那一刻还在犹豫。你得到了两个男人的心,不管你牵手何人,你都会收获幸福。其实啊,命运躲在角落里捂着嘴,笑话你呢,它早已把那个有缘人牵到了你手中,只是还未揭晓答案而已。所以啊,你不必太纠结,跟着心走便好。”
 
翌日天刚蒙蒙亮,我便退房了,我包了一天的车,开始了在北京最后一天的行程。
 
我先去了当交换学生时的大学。
 
“白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了我的校园,漫步走在小路上,留下脚印一串串。”
 
雪靴踏过脚踝高的白雪,脚下嘎嘎作响,站在那堵网球练习墙前,心里如有清风吹过般的温柔。那年入学后的金秋九月,我独自在这里对墙击球时打飞了一个球,正在旁比赛的宁山赛后跑了过来,把那球交到我手里,那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蹲身捧起一把雪,用力攒成了个苹果大的小雪球,找了几片枯叶,扯去叶片,将叶脉镶进小雪球表面上,将“雪网球”放在了他站过的地方,在旁留下了“宁山”两字。掏出相机,想想又收了回去。记忆铭刻在心,照片多此一举。
 
走回大门时,想起当初梅兰和宁峰为了蹭饭,厚着脸皮跟在我们身后,宁山想尽法子却甩不掉尾巴,只得摇头皱眉。那情形让我哑然失笑。
 
紧赶慢赶,赶到了那个早九点关门的迪厅。叫了杯广岛冰茶细细品味,当时就是坐在这张桌上,宁山一脸黑线地遥望狂欢劲舞的我,耐心告馨后,干脆直接把我从舞池里揪了出来。
 
去那家妇产医院时心里七荤八素,名山带我的唯一一次孕检便是这里。楼道里满眼都是脸上洋溢着幸福感的准妈妈,那幅喜笑颜开的金童玉女婴儿照依旧挂在墙上。
 
正看得出神,身后有把女声响起,语气中带着探究的不确定。
 
我回头望去,正是那天为我做产检的、宁山的熟人。
 
根根银发半隐半现,脸上皱纹写满经验和阅历,老人一脸祥和,无不遗憾道,
 
“你们还年轻,还有机会,不要有心理负担。我把宁山狠骂了一顿,怀孕两个月带你去美国旅游?他的脑子一定是锈掉了。”
 
她叹口气,拍拍我肩膀,转身离去。
 
嘴角扬起苦笑,我似乎已习惯了他为我收拾我留下的烂摊子。在不为人知的背后,他究竟默默无闻地帮我掩盖了多少、为我做了多少呢?如果说友人间情义无价,那恋人间的情债呢?虱子多了不痒,我欠下的债想必这辈子也还不清了,我还在乎多上这一笔吗?我摇头自嘲。
 
忙碌间时间过得飞快,几个瞬间便到了中午,我抄起电话,接通了酒店前台,
 
“我今晚八点check in,能否预留1101房?”
 
“对不起小姐。1101房的客人尚未 check in,但早已预定。”
 
“我非常想订这房,有无协商余地?如那客人考虑换房,我愿出双倍价格。”
 
“不好意思,小姐。客人已满定了后五年圣诞节前后的1101房。”
 
我失望地挂了电话。
 
时间已不早,我直奔墓园。
 
那热气沸腾的牛肉面馆、那波光粼粼的抓螃蟹的月下湖畔、那人声鼎沸的霹雳舞吧、那暖意浓浓的咖啡馆、高雅奢华的服饰店……那记录着我们在一起点点滴滴的、北京的大街小巷,再没时间造访,怕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车子驶离主路,驳接到不知名的郊区公路,窗外苍山湖泊、飞雪残树如剑影般向后一闪即逝。电光火石间,我的眼球抓住了那栋坐落于群山环绕中、红顶白墙的别墅。
 
我叫停司机,跨出车门,站在半山腰上朝别墅的方向凝望,依旧古朴华贵、依旧孤傲典雅。那里曾有伯母的玫瑰指甲油、有清香弥漫的桂花树、有飞溅的香槟酒和鲜嫩的大螃蟹、有迅风人的欢歌笑语……那温馨的画面如同一只温柔的大手,曾驱除了我这异乡客的孤寂和思乡情怀。
 
到了墓园,我让司机将车停在门外,自己孤身走进墓地,凛凛寒风吹在身上,如一张无形的大网把人包裹了个透心凉。正值圣诞前夕,墓园访客门可罗雀,万物如睡去了般,沉寂在这远古洪荒的寂静里。
 
踏着残雪和孤叶,来到伯母墓前,照片里的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我将一大束兰花和百合放到她墓前。兰花兰心蕙质、百合高雅纯洁,最适合她那泊淡清雅的气质。我从未见过生母,可想象中的她就是这气质和品性,难怪我与伯母天生投缘。
 
我在墓地静默了一会后,环视四周,群山连绵、白雪皑皑、苍山萧瑟,和园中凄凉的景象相得益彰,墓碑错中交杂、一望无际。
 
曼丽让我来这里,难道就是在伯母碑前静默?好像不像,可我实在看不出,除了静思往事,我还可以做什么。
 
又等了一会,我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最后看了一眼伯母,转上走上回程的路。
 
在即将拐弯的岔道上,有吃啦吃啦的响声从脑后飘了过来,那声音像是枝叶被打散折断发出的。莫非我的花束被风吹散了?这样想着,我便折回了刚才的路。
 
远远看见墓碑前有一深灰色背影,走近一看,除了我摆上的那束,案台上多了更大的一束花,百合、兰花和满天星交叉在一起,色彩繁多却肃立淡雅。那人听见动静后转身,眼睛和我的撞到了一起,
 
七十多岁的老人风烛残年,弯腰驼背,有一颗牙是斜着长的,
像一粒等待被牙签剔出来的米饭,浑浊眼眸中泛出的目光却是温柔和关切的,就像他惊讶于我的出现,我也好奇地打量着他。
 
“我是看墓人。”他边说边低头拿起那大束鲜花,用手把花朵抹擦整齐,
 
“这家的男主人啊,一有空便到这碑前静默,来不了时,他就会订上鲜花,让我摆在墓碑前。姑娘,大冷天的,早回吧,别冻坏了。”
 
他摆弄好后起身,手里还拿另束鲜花,边走边自言自语道,
 
“唉,谁没个生老病死呢?那头的就更可怜了,还是个孩子……”
 
我像被电击了一下,浑身一抖。飞速地跑上前去,拽住那老人,急切地问道,
 
“大爷,您说什么?”
 
“我说啊,那男人每回来时,会先到这墓碑,然后去旮旯里的那个。那是个孩子啊!这花
啊……”他抖了抖手里的那束花,“就是他让放过去的啊。”
 
我气血上涌,脑袋里像飞进了无数只蜜蜂,嗡嗡乱叫,嗓子像噎了根木棍,根本说不出话来,我踉踉跄跄地跟上了老人的脚步。
 
那墓离得不远,矮矮小小的、孤独地立在墓园的一角,包围在长青松柏中,游离在众墓碑之外。
 
我浑生力量被抽空,呼吸也被夺了去,站在这碑前,只觉天昏地暗,浑身发抖,我打足精神,双眼飞快地在青黑色的大理石碑面上扫视,右下角的四个字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我眼帘,能识别的繁体字屈指可数,可我还是一下子认出了这四个字,
 
“父亲 宁山。”
 
“父亲 宁山。”
 
“这是个空墓,无名。除了那男人,没旁人来过,他一站就是几个钟头。来不了时,便会订鲜花过来。”他边说边弯腰,将手里的花束摆在墓碑前。
 
全身血液凝固了,我屏住呼吸,蹲下身来,眼睛马达般在那墓碑上扫视,繁体碑文如同天书。我连忙拉住那大爷,求他翻译。
 
他拿出老花镜,歪着头端详,
 
“你听好啊,这上面写着,
 
'你是天上的云,你是海里的浪花。你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孩子,你走到哪里,我的心就在哪里。”
 
他收起老花镜,揣到兜里,起身叹息着转身离去。
 
我再也撑不住了,膝盖簌簌地抖着,人摇摇晃晃地向地上倒去,跌在那墓碑前,我用颤抖的双手在碑面上摸索着,发现在另个角上有排日期,仔细看了看,正是我流产那日。
 
殊途同归,原来我们都相信,生命始于两粒种子奇异的碰撞结合,即便它只有盐粒子大小,那也是新生命的开始,有鲜红跳动的心脏和不灭的灵魂,他悄无声息地建造他的王国,五脏肺腑、四肢百骸,即便微小如尘埃,他也是他活生生的一条命。
 
我反复地抚摸着那凸起的篆体字“父”,手掌将那字覆于右掌中,使劲按下去,良久,再抬手时,掌心粉红色的凹痕中模模糊糊地印出了反体的“父”字,将掌心伏在脸颊上,闭上眼睛,我细细地品味着这个字。
 
父爱,人说父爱如海、父爱如蝉、父爱如菊,那是因孩子的成长最终被时光之火淬炼成长的过程中,父亲的敦敦教导如一首深情含蓄的歌,婉转悠扬,轻吟浅唱,没有眩目的色彩,只有默默的奉献与付出。
 
可我的孩子没能幸运地来到这世上,宁山没有机会陪他长大,那他的所谓父爱,是什么呢?
 
电光火石间,一幕幕画面在我眼前闪过,
 
我从马上摔下,几近流产,捂肚叫疼望向他,他盯住了那斑斑血迹,眼中的目光坚若磐石、笃定如泰山;
 
他把我圈在怀里,冲向急救室,那宽广浑厚的臂膀如同两把铁钳,似乎能扛起千斤之重;
 
医生宣布胎儿平安无事,他把我揽在怀里任我哭泣,他的胸怀如高山那样伟岸健壮;
 
他坚决果断地把蓝宁送到审判台,他是个擎天的巨人,危难来临时,为家人遮风挡雨,伸张正义,义无反顾地去履行他神圣的责任。
 
他将曼丽带到这里,站在这碑前告诉她,这世上曾有个小生命与他血脉相连,他心有牵挂,曼丽哭得稀里哗啦,彻底放弃了对他的幻想。他的心胸像高山一样纯粹坦诚,毫无隐瞒。
 
所以我说,
 
父爱如山。
 
正如他的名字。
 
我们最终没能将那小生命带到这世上,让他亲眼目睹上天创造的奇迹,但我知道作为父亲,他曾尽了全力去保护他。
 
我终于读懂了他。原以为我们站在海的两端,隔着天堑的距离,这一刻才知道,我们其实心灵相通,只是一个眼神的间距。可明天我即将启程回美,我明白得会不会太晚了?
 
我默不作声地捂住脸,手掌中有儒湿的液体,顺着指缝不停地淌下,一滴滴地砸在冰冷地面上。
 
我神智恍惚,抬头向天,天上的流云灰蒙蒙的,与白皑皑的大地融为一体,天和地已无明显的界限,我的意识如那浮云游离在现实与虚幻中。
 
我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叫,
 
“妈妈,我说过我有个家。”
 
是啊,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问我他在哪里,我便告诉他,
 
“你不在地球上的任何角落,你在妈妈心里。”
 
“妈妈,终于你来了!我说过我有个家,可是我很冷。”
 
“宝贝,你不是天使吗?你在天上啊,天上也冷吗?”
 
“妈妈,我的灵魂不在天上,我在地上有个家,我在等爸爸来看我。我很冷。”
 
我啪噔一声跪下,侧脸将耳朵贴在地上,拼命地去找寻那声音的来源,噢!我听到了,他就在那墓碑下。我要把他找出来,搂在怀里给他暖身,揣回肚子给他安全。
 
我眼望四周,抓起身边的枯枝,开始在墓碑旁的地面上挖掘,雪面下的土壤松软,可枯树干裂清脆易断,根本吃不住劲,换了几根也无济于事,我干脆脱下手套,伸长十指,像花栗鼠一样,前抛后挖,左右开弓,不一会儿,真的挖开了一个小脸盆大小的地洞,我将脖上的红围巾摘下,口手并用撕下一小角,用那小角包上一把土,小心翼翼地放回包里。
 
身后传来沙沙的踏雪声,我像被抓了包的小偷,肩头一颤,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片刻后,转身猛回头,却见刚才那位看墓老人,正弯着身子盯着我,颤巍巍地站在寒风中。
 
我默不作声地转回头来,将那缺了角的红围巾整齐地叠成方块,放回土坑里,重新填上土,用手反复地将地表面压平。
 
宝贝,让妈妈的红围巾陪你,为你遮风避寒。
 
我站起身来,剁了剁早已麻木了的双腿,冲老人抱歉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墓地,准备转身离去。
 
“姑娘,你的手指受伤了……”
 
老人突兀的声音叫停了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十指指甲劈裂,血泥模糊,可能太专注了,居然没发现到疼。
 
“这附近没医院,来,跟我去大厅上点药,不然手指会烂的。”
 
指头惨不忍赌,我用沉默做了回答,乖乖地跟在了他身后。
 
“我们有常备药。墓地这个地方啊,有时会让人神志模糊,有心脏病突发晕厥的、有头撞墓碑头破血流的,像你这样挖地坑伤手指的,倒是头一遭。节哀顺变。”老人在前,边走边哀叹。
 
在他温暖的办公室里,老人查看了伤口,他用双氧水清洗,卫生棉吸干水后,涂上了消毒药,嘱咐我还是要去医院,最后他拿来卷纱布,拽住我手指,准备包扎伤指。
 
一个疯狂的念头从我的脑海中闪过,在他包裹纱布前,我猛然抽回手指,打开手包,拿出了那枚金光闪闪的蓝宝钻戒,将它小心地套到了左手无名指指尖,随着戒指的循序推进,那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点点地滑向了指根尽头。
 
看着带上“白帽头”的十指,我感激地朝大爷点点头后,快步走出了墓园。
 
宝贝,妈妈会常回来看你。
 
我遥遥地又看了一眼那墓碑,转身拉开车门。
 
司机看了看表,打火大踩油门,一个急转,车子汇入茫茫车海,飞速地向机场奔去,飞往哈尔滨的航班,两小时后起飞。
 
我先去哈尔滨,在那过平安夜,圣诞节当日,直接返美。
 
哈尔滨,除北京外,我去过的唯   一一个中国北方城市;
 
哈尔滨, 漫天飞雪、冰灯璀璨迷离,粗犷宽厚,充满了力量的追逐和对抗;
 
哈尔滨,留下过我的欢歌笑语、尴尬难堪的恶作剧,和我的初吻;
 
在哈尔滨,在那一望无垠的大雪地上,我要同岩井俊二《情书》里的博子一样,踏着一串深浅不一的脚步,走向深谷,对着远处的雪山喊,
 
“你好吗?”
 
“我很好。”
 
若一段情,不知延伸到何方,那就让我们轻轻地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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