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斗!武斗!
当东方红大队加入钢二司以后,我被派去给黄石联络站当通讯员。我的任务是:每天清晨赶到武昌南站,乘上开往黄石的火车,十一点左右到达下陆。把有关材料交给联络站,带回有关材料,再赶上那趟返回的列车回到武汉。每天要坐八、九小时的火车。
列车员大多是造反派,上车后打个招呼就没事了。万一有解放军来查,就把我塞进列车员的休息室里,所以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很辛苦,万一那边没能及时给我准备饭,我就只好饿着肚子往回赶,否则当天就会回不去,因为从武汉到黄石的火车每天只有这一趟。直到六月初,武汉开始武斗,已经死了不少人。为了保存力量,钢二司命令所有在外地的人全部撤回武汉。我最后一次是坐大卡车回武汉的,沿途发返回武汉的通知,通知所有沿线的联络站立即撤回武汉。
百万雄师在解放军的支持下,开始全副武装起来,向造反派动手。
第一次大规模的武斗是在六渡桥。双方都死了几个人。几天后我去看过。一走近铜仁像一带,一股尸体的恶臭就呛得人喘不过气。那里还躺着两具百万雄师的尸体,已经高度腐烂,但是没有人来认领。刚开始有人传说:陈再道他们把劳改犯放出来参加武斗,我们还不是很相信。但是六渡桥一仗,被打死的百万雄师居然没有人来认领,而且穿着囚服,让人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民众乐园是造反派的据点,大门紧闭。四周的百万雄师也不敢靠拢。那里是一片紧张的气氛。
我去阅马场看过一次武斗。双方相隔二百多米,中间是解放军战士把他们相互隔开,留出一大段空地。突然百万雄师的人冲过来,这边的人就开始向后跑,并大声叫喊。跑一阵后,百万雄师的人看看要追的人都跑远了,追不上,也就停下来往回走。武汉的武斗有点像古代战争,用的是大刀长矛,没有现代武器,所以都是近距离拼杀。围观的人很多,大家好像都不怕死。百万雄师的人冲过来时,解放军马上就让开了。一旦造反派打过去了,解放军一定会拼命拦住,并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所以只要有解放军在,造反派一定吃亏。大家根本就不相信解放军所谓“保护老百姓”的说法,觉得他们是保护百万雄师的。
六月十七日,鉴于形势紧张,呆在学校里很不安全,我们全部从学校撤出来了。先是撤到体育学院,后来又撤退到武汉重型机床厂。每天带着一帮初中的小孩,真的很担心。万一百万雄师打过来该怎么办?他们倒是很快活,完全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六月二十三日,百万雄师突然集中了几千人,围攻铁道部第四设计院,打得天昏地黑。造反派这边没有办法,就趁他们不注意,半路偷袭他们在三层楼的指挥部。没想到把蹲在吉普车里的夏菊花抓住了,还搜到了百万雄师的作战计划。他们急了,立刻调了三千多人围住了三层楼附近的水运工程学院。他们以为收缴的那些东西都在那里,其实早就转移了。那里的学生开始告急。
钢二司的作战指挥部设在湖北大学。由于情况非常紧急,当时谁也没有考虑很多,立即调了五辆大卡车,装了一百来人,就匆匆地朝那边赶了过去。我坐在第三辆,正好在中间。
卡车接近三层楼,速度立刻加快了。前面黑压压的一片,都是全副武装的百万雄师人群。看见突然出现的汽车,人群立即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来。有两个人可能是被绊倒了,来不及爬起来。汽车毫不犹豫地从他们身上碾了过去。车停不下来,也不能停,否则这一百多人就全完蛋了!立刻,无数的石块、长矛向这几辆汽车飞来。最前面的汽车上有人被长矛刺中倒下了。我们一冲进人群,只听见轰轰隆隆的声音,那是长矛捅在汽车墙板上的声音和石头砸在车上的声音。只见一块石头朝我头上飞过来,我用胳膊一挡,就打在左胳膊上。又一块石头飞过来,我头一低,石头就砸在后面人的头上,后面的人哼了一声。从人群的这头冲到那头,充其量大约不过十秒钟,但我感到简直是到地狱里走了三趟!突然,四周亮了起来,我们冲过去了。大家刚松一口气,突然其中一辆车坏了。我们全都停了下来。对面的百万雄师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吓得远远地不敢过来。那辆坏车上的人迅速分散到其余四辆汽车上,马上开走了。
车向着武钢方向开去,路过铁道部第四设计院。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屋顶上飘着百万雄师的旗帜。我们没有停,一口气跑到了武钢。那里是“九一三”的根据地,我们才感到安全。
到了那里,我看到第一辆车最惨,前面的玻璃全碎了,驾驶室里到处是玻璃。从第一辆车上抬下来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那是被扔上来的长矛刺中心脏死的。不过才几秒钟的战斗,双方一共死了三个人。伤的人就很多了。我后面的那位头被砸破了,流了好多血。我笑称:你这是替我流的。我只是胳膊被石头砸伤了,问题不算大。
那时人们没有手机,也没有互联网,消息完全无法传递。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三个人,各自分开骑自行车回湖北大学报告情况。我骑了一辆自行车,沿回去的路慢慢走。到了三层楼,那里已经被百万雄师封了路,正在检查来往过路的行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停在那里看情况。这时一个人上来小声地问:“你要过去吗?”我看着这个陌生人,没有做声。他朝我招招手说:“跟我过来吧。”于是,我们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等我们再从巷子里钻出来时,已经到封锁线的另一边了。我默默地朝他点点头,继续赶路。到了湖北大学门口,我扭下自行车的把手,掏出通行证,站岗的连忙把我带到总部去。见到钢二司其中一个头头周孔信,刚准备报告情况,他摆摆手,笑着说:“你们运气真好,三个人都回来了。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很辛苦,好好休息吧。”
我真的累了,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天。第三天才回到武重(武汉重型机床厂)联络站。
可能是百万雄师考虑到在武昌打不赢造反派,七月份武斗基本上就转到汉口。那边又打了几次,如居仁门中学,水厂……。总之,只要百万雄师要去杀人,解放军一定上阵。所以那时候人们对八二零一部队毫无好感,觉得那些当兵的就只差亲自拿起刀来杀人了。几十年后,我的体会是:不管是哪里的兵,哪怕就是国民党的兵,其实都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带兵的人不同,做的事情也就不同了。你看前几年台湾大地震,台湾的兵还不是一样奋不顾身地抢救老百姓。“六四”那天,解放军还不是一样向老百姓开枪。但转过身去,一样抢险救灾,哪里需要往哪里冲。战士们只不过是一个个卒子而已。所谓做好事,是人性的体现。把什么都往“XX主义”上挂是非常可笑的。我看过一个村誌,讲三十年代发洪水,大堤发生管涌,回去叫人搬沙袋堵漏已经来不及了,为了不让全村上千人被洪水吞没。守堤的人跳入水中,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管涌。这既不是“共产主义思想的闪光”,也不是“公而忘私的典型”,就是几千年人性的真善美的体现。有一个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在他还不是那么有名气的时候,曾经和我们一起吃饭闲谈,谈及“党性”和“人性”。他说:“一定要先有人性才能谈党性,没有人性的党性就只能是法西斯!”电影《亮剑》中的冯楠不是也说:“你首先是赵刚,然后才是一个共产党员”吗?其实,历史也是这样:齐恒公手下有个人叫开方,为了治好齐恒公的病,把自己的儿子蒸熟了送给他吃;另一个人叫竖坚,为了讨好皇帝,把自己阉割了。“党性”不可谓不强。但就是这两个没有人性的人在齐恒公病后对他下手最狠!齐国最后终于垮掉,丧失了称霸的地位。历史的教训不值得深思吗?
后来的半个多月,总算是安安静静地在武汉重型机床厂呆了一段日子。我们大家非常团结。天天在一起学习,一起写大字报。相互照顾,相互提醒。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回来,大家都要很紧张地等待和寻找。好在算是没有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