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即便无养育之恩,可毕竟血液里流淌着他的血脉。林苗思前想后,决定利用圣诞节与新年的间空回趟国。黑老板百般无奈却只能放行,因宏达家具的审计报告有严格的时限,所以只准了她十天的假。博轩惊愕,脸上露出担忧之色,林苗拒绝了他要求陪同的建议。
冬日里的阳光软绵无力,薄云或有或无的飘在天空。看着熟悉的街景上川流不息的陌生面孔,林苗有种近乡情怯的茫然感。
游子疲惫当归乡,最念老屋居高堂。
如今游子回来了。可高堂在哪里呢?旅居国外的母亲疯了,生活在国内的父亲病危。林苗眯眼看着空气中的肉眼可辨的阴霾尘埃,不禁伸手捂住了鼻嘴,可那尘埃如同沾了魔力,钻进了肺腑,化成层层的黄沙压在她心头,让人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林苗不敢耽搁直奔医院。鞋跟踩地的噔噔声在走廊里回荡,如同魔鬼的呼唤。在护士引导下,她推门进了特护病房,眸光扫到病床的那一瞬,已平息了的泪水被温情牵引再次奔流而下。父亲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瘦骨如柴,她走过去在床旁悄然落座,伸手握住父亲的手,轻轻地摩搓,眼泪滴滴洒落到他那枯如干枝的手背上。父亲艰难地转头望向她,有滴透明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他嘴角颤动着试图张口,却已无力吐出半个字。
护士轻声推门而出时,一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身材颀长,风度翩翩。停在距林苗一步之遥的床边,林苗起身低头示礼,男人欠身点头以示回礼,
“林小姐好。我叫李俊泽,叫我俊泽就好,是您父亲的律师。这里有封您父亲留给你的亲笔信,请过目。”说罢,他与林苗在病床前同时落座,他环顾四周,确认病房无他人后低头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封信递给林苗。
林苗将信拈在手中翻看,密封处父亲的亲笔签名显示此信从未开封过,她扭头看向父亲,父亲虚弱的眼光中带着鼓励和温情,她颤抖着拆开了信,父亲遒劲有力的笔迹展在眼前,
“苗苗,我知道你恨爸爸。爸爸不怪你,也不求你原谅。因为千错万错都是爸爸的错,爸爸悔之晚矣。
我己将我所持的捷明公司股权转让于你名下,我持股60%。因我在你婚前办理了转让手续,这属于你婚前财产,仅你一人拥有。我已将前两年收到的分红存在了你名下的账户上。捷明公司拥有一种特殊的聚氨脂技术产权,全国仅他家具有生产技术和能力,这种聚氨酯是生产新型强力胶的核心材料,而这种胶广泛用于家居建筑企业,这使捷明公司成了几家化工厂的兵家必夺之地。你持的股票至关重要。世事难料,如若你婚姻有变故,这些股票将足以保证你生计无忧。所以切记,千万不要转让于任何人,这自然包括你的丈夫。
我见过你那学生时代的男友。你们分道扬镳的原因我不得而知。凭借我闯荡风雨多年的感觉,我劝你至少同他保持友好关系,凡事给自己留条后路。
其实在这世上你并非孤单一人,你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我无意间知晓你母亲同我结婚前有一私生女后勃然大怒,并因此与她离婚。我对这女孩的信息一无所知,你神经失常的母亲如今也无法给你提供帮助。唯一的线索是你母亲留予你的那条半圆红宝石项链,半圆直面凸凹不平,我想拥有同样项链并能对上凸凹图形的该是你的姐姐,这是我的猜测。茫茫人海寻中,寻她定如大海捞针,可她毕竟是你一奶同胞的姐姐,再难也要找到她。人生路上血缘有至亲陪你,我死而无忧。
我死后请一切从简,暂时不要发布讣告。你夫家家大业大,我不想因我的死而让他们受到骚扰。
法律方面问题请咨询李律师。他父亲与我有生死之交。他绝对可以信赖。
女儿,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血脉。我死后请为我守灵一天。让我在灵魂升天前再好好看看你。若有来世,请继续选择我做你父亲,就当是给爸爸一个赎罪的机会。
爸爸不能再庇护你了。人生路上望多保重。
爱你的爸爸。
林苗浑身颤抖着读完信时早已泣不成声,泉涌般的泪水打湿了信纸、晕花了字迹。俊泽拍拍她的肩膀,边低声安慰边从提包里拿出一款携带式小型碎纸机,
“林小姐,这信是隐私。依你父亲之意,你看过后我们必须将它碎掉。”
林苗眼含热泪摇摇头。她将那信
平铺于膝上折叠好后将之撕成碎屑,在俊泽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将手中的碎屑一点一点喂进嘴里吞入腹中。
父亲眼中嘴角含着笑意,侧目看向她,那是临终之人心愿得到满足后的释然和决绝。从此凡尘世间,再了无牵挂。
林苗牵过父亲的手,发现才刚温热的手变得冰凉,她慌乱地看向父亲的眼睛,眼角挂的那滴晶莹悬在那里仿佛成了永恒,一动也不动。她砰哧跪在地上,边狠命地撕扯头发,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护士。
医生护士疾风般地赶来,俊泽将瘫倒在地已哭得晕了过去的林苗抱起,飞速地冲向急诊室。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流入鬓角,透过迷茫的双眼,她看见俊泽皱着眉头坐在床头,眼角眉梢流淌着无尽的担心和忧愁。林苗挣扎着坐起身来,用手拢拢被汗水浸湿的额发,才刚近于失态的歇斯底里已浑然不见,沉稳而刚毅的眼神取而代之。
林苗强颜打起精神,在俊泽的指导下,她办理了股权转换和遗产继承方面的有关手续。接下来便是父亲的后事。依他遗愿,讣告先秘而不宣,所以林苗只通知了继母和她儿子华辉,在李律师和华辉的帮助下,林苗安排了简易的追悼会,她手捧父亲的遗像来到了殡仪馆,走进了追悼厅。李律师、林苗的继母和华辉出席了仪式。继母不停地念叨着父亲平日里的点点滴滴,在父亲的遗像前哭得天昏地暗,华辉只得搀扶着她先行离去。空无一人的吊唁大厅里,林苗跪在父亲灵堂前久久发呆。照片中的他,目光中流淌着的那份溺爱宽容拨动了她的心弦,他的笑容遥远而清晰,好像在她身边从未走远。
林苗似乎流尽了一生的泪水。其实痛到骨子里的悲伤不是泪水可以宣泄殆尽的。让她痛不欲生的不是悲伤而是恐惧。“子欲养而亲不待。”上天残忍地剥夺了她为父亲送上一份温馨问候的权利,而这是对她的冷漠无情做出的惩罚。二十多年来,因仇恨父亲对她和母亲的疏离,她从未给他送过一句祝福,而现在他黯然逝去,她的良心注定将在余生中倍受煎熬。
俊泽回到公寓,疾速走到窗前哗啦一声将窗帘拉了个严丝不透。黑暗中他摸索到床边,一头栽了下去,他很累,身心交瘁,他累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因为感情,这个律师职业生涯中最不能参与于其中的因素,已用它悄然生出的触角攥住了他的心。
模糊的影像晃在眼前,多年来一直骚扰着他。他从未想过去调整它的清晰度,抑或将之收留在记忆库里,可它却像个附体灵魂,终究不肯散去。
那是一张清纯脱俗的脸。也许在步行闲逛时,看着喷泉发愣后转身的那一刹那,亦或在闲游车河时,临车一晃而过,她就站在站台的路牌边上。
林苗,那张脸的主人,他从来没有忘记。
林苗没认出他,因她从未在意过他。那时的她,眼里只有苑杰。
第一次见到林苗是大三的那年夏天。在邻校读财贸专业大一的她,到他学校来找她的高中同学雨蝶。当时的她穿着蓝底小花连衣裙,马尾辫高高扎起,笑起来时眼睛弯如新月,白里透红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一眸一笑皆可入画。
他就被她的无意间瞥过来的眼神征服,那时候他便知道,他已经是她一生的俘虏!
优秀女孩向来不乏蝴蝶蜜蜂缭绕,可俊泽不惧,他俊逸潇洒,家境优渥,母亲是著名妇产专家,父亲是名门律师。他成绩优异,谦逊却不乏幽默,暗恋他的女孩趋之若鹜。
当他绞尽脑汁去创造偶遇机会时,如同晴天霹雳的一幕将他的梦在瞬息间化为乌有。烈日炎炎的某日,一个英俊洒脱的男孩加杂在这两个女孩中间,他们围坐在校园湖边的木椅上谈笑风生,脸上散发的青春活力,如阳光般明媚。那男孩目光中的那份笃定无疑是在无声地向他宣示着主权,他才是这根苗苗的护花使者。后来经暗中打听,他知道这男孩也是雨蝶的高中同学,叫苑杰。他们三个从初中到高中便是同班。苑杰和林苗是在邻校的一对恋人,而雨蝶则与他在同一所大学。一种梦里不知身为客的凄凉感深深地攫住了他的心。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后来他再没见过她,她像枚精美的书签,被他小心地埋藏在记忆里。毕业后他开始为家族的律师事务所效力。除运用例行的谋生手段达到数钱目的外,便是和那群亦真亦假的朋友消磨亦真亦幻的时光,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三年前,他从父亲手中接过林家股权遗产案。感情,这个最不应充斥在律师职业中的因素在他心中悄然生根,他花了大量的时间钻研有关信息。林父隐瞒病逝消息的行为在林苗看来或许不可思议,出于律师的职业道德,他亦不可能明示,但林父的行为却恰巧证实了他多年的猜测,他对于女儿的婚姻有所顾虑,即便顾虑未必针对博轩本人,可和他的家庭绝非不无嫌隙。林父之所以不想因他的去世而弄得满城风雨,无非是希望他的女儿有一段平静的时间可以去观察和考量。
他心里为她而留的那片湖泊泛起了波澜。他伤佛感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恋。
雨蝶比他小两级,主修新闻,与他法律专业的牛马不相及使得他们读大学时只是点头之交,倒是因在毕业后的校友聚会上,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
俊泽考虑再三,还是拨通了雨蝶的手机。
雨蝶急匆匆地赶过来时,林苗正在殡仪馆大厅和华辉在商讨墓地选址事宜,俊泽在电话里中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做了解释,所以她算是有备而来,若不然她根本无法宽恕林苗这种大禹治水不过家门的疏远态度,可当两人四目相对时,林苗脸上那凄凉疲惫的表情刹那间便将雨蝶因她身为挚友,回乡却未透露半字而起的怨情冲刷得荡然无存。
一脸惊讶的林苗迟疑地站起身来,冲过去与雨蝶紧紧抱在一起,泪水夺眶而出。雨蝶边帮她擦拭眼泪便悄声安慰她,华辉则在旁冷眼看着。
自他母亲与林苗的父亲在二十年前成婚后,华辉便有了这个小他两岁的、法律上的妹妹。这率直的小妹妹和母亲像前世冤家水火不相容。可能是同龄人的缘故,他却和这妹妹一见如故,亲密关系甚至胜过有血缘关系的兄妹。眼前的雨蝶是妹妹的挚友,有印象但不甚深刻。此次的偶遇让他眼睛一亮,清丽素雅如同的雪山上一朵白莲花,给人一种震撼心灵的纯净美。
华辉出自富裕家庭,从小养尊处优,挥霍无度,又长着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星眸朗目帅哥脸,从青葱时代便阅女无数,踩着碎了满地的玻璃心悠闲自得。他那双撩人的电眼和周身散发的邪肆之气,没有几年修行的女人,怕是难以抵抗那强大的磁场。
爱情两字向来只能赢得他慵懒一笑,对他来说那不过是男女性器官摩擦产生的快感,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爱情存在,即便有,那感觉也早已被现实的龙卷风从他身上席卷而去了。
在李律师、华辉和雨蝶的帮助下,父亲的后事总算处理妥当。这些天林苗一直住在她与博轩在市中心闹区的一座豪华公寓里。自他们出国后,公寓暂无人居住,只有钟点工每日定时打扫。
十天弹指间匆匆而过,今天下午她将启程返美。上午雨蝶来到林苗公寓,准备中午去送她去机场。林苗边拾行李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随手翻阅着邮件雨蝶闲聊,那邮件是钟点工才刚留下,无非是广告赞助之类的宣传物,林苗通常直接扔掉。重要的邮件均以电邮方式直接寄到了博轩的电子账户上。
“鲜花传情,你家博轩蛮浪漫的。”雨蝶举手晃着手中的花绿广告,远远冲着林苗啧啧嘴。
“说什么呢?”林苗拉上提箱袋拉锁,好奇地走了过来。
精致的广告中夹着上月账单。这是家小型连锁花店。款已付,纸上显示了五笔购花记录。
可博轩没给她送过花啊……
博轩长她五岁,浪漫又有些男人的小虚荣,对林苗小女人般的弄嗔撒娇向来乐见其行、溺爱有加,他以各种名目送给林苗的钻戒项链类的礼物不计其数,但不知为何,他来不送花。他像是完全不懂花语的花盲。倒是热衷园艺的林苗会经常买回鲜花,插成各种漂亮的造型送给他。
博轩上个月在中国,既然花店将账单送到了公寓,他应该是买主,她不相信博轩会有闲情逸致去买花,还是五笔,想必花店搞了个乌龙错送了。
林苗心里涌起疑云,她若无其事地笑着将账单揣进包里,趁雨蝶不注意,悄悄地溜进了卧室,关门掏出手机,按账单上的联系方式,拨通了花店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