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来了
七月底,爸爸突然来信,说打算来荆门看看。来信说他打算八月四号来荆门。那天我和四队的陈幼黄一起来到荆门火车站迎接。中午火车到了,爸爸从火车上走下来。他看上去精神很好。我们一起到十里牌大姐姐那里吃了饭,下午就赶到革集。
在路上,爸爸兴致勃勃。他以前就经常下乡,所以对几十里山路并不是很在乎。我们边走边聊天。爸爸告诉我:小姐姐上个月回来生小孩,七月十六日生了一个女孩。天气很热,家里摆满了西瓜,只有靠西瓜解暑,要不然真受不了。爸爸还告诉我:最近防疫站叫他恢复工作了。但仅仅是“恢复工作”而已,没有恢复职务,也没有说原先给他戴的各种帽子是否正确。总之是一笔糊涂账。但爸爸似乎已经很知足了。爸爸还说:单位还派人到荆门,清理了我和小林档案中一些“不利于招工和招生”的材料。并在回武汉后告诉爸爸:这些材料都被带回武汉后销毁了。我笑了笑,摇摇头。这种话太叫人难以相信了。
我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电站。老刘非常热情地招待他。而爸爸似乎把时间安排得很紧,吃了晚饭就要去找公社书记聊天。我担心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有什么“锦囊妙计”,能说服书记将来在招工或者招生时能对我高抬贵手?否则找他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哀求他?有用吗?如今当官的良心好像都被狗吃了,没有好处的事是没有哪个当官的愿干的。现在已经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年代了!
天黑了,我启动了发电机。一切正常后,带着爸爸来到公社,找陈书记“聊天”。此时的陈书记似乎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不是对爸爸没有兴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后来他们站到一边谈话去了,我远远地看着他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们大概谈了一个小时才结束,回来后爸爸既没有表示高兴,也没有表示失望,也没有告诉我讲了些什么。不过我也没有抱任何指望。后来的事实证明,在下半年招生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而二队的黎箭龙不仅被推荐到武汉的中专去读书,而且到学校报到后还偷偷赶回来补办了一个“预备党员”的手续。从此摇身一变,成了中共党员的后备军。据说他送了一台缝纫机给陈书记。没法和他比,就我们当时的经济条件,可送不起这玩意呀!
晚上,我让爸爸睡我的床,我在地上铺了张席子,反正夏天怎么也好安排,就这么混几天吧。爸爸累了,一会就打起鼾来。我则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几天前我给小妹写了信,告诉她爸爸要来的消息。不会收不到信吧?万一没有收到信,我该怎么办呢?……。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和爸爸早早地就站在大路口,望着远处,看小妹会不会来。等呀等,终于在远方山边的公路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看那走路的样子,我马上就肯定是小妹来了。我高兴极了,拼命朝那个黑点挥手,也不管她能不能看到。走近了,才看到小妹大热天穿得整整齐齐,戴着一顶大草帽,手里还提着口袋,边走还边望着我们笑。我不由得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爸爸拍拍我:“你快去接她啊!”我这才如梦初醒,赶快跳起来,朝小妹跑过去,把她手里拿的东西接了下来。小妹提的是从原来房东菜园子里摘的黄瓜和辣椒,可都是新鲜菜呀。
小妹走到爸爸跟前,红着脸叫了一声:“江伯伯!” 爸爸高兴地拉着她的手说:“走累了吧?看你累得满脸通红。快到屋里洗洗,休息一下。”我笑着说:“她的脸天生就是这样红的。”我看她走了几十里路,真的是累了,赶快给她打水洗脸。爸爸看来很高兴,拉着她问长问短。小妹看到这样,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大家就天南地北地聊起天来。下午我们一起回到生产队,看望队长他们。一整天,大家都非常开心。老刘这几天就负责给我们做好吃的。晚上,我们一边发电,一边用渠道里的流水洗澡。老刘也趁机给爸爸讲了些我在电站的生活,也不知道讲了些什么。看来爸爸对这里的生活还是比较满意的。
第三天,我们三人一起去了趟县城。我没有告诉爸爸五一前后在小妹那里发生的那些混帐事,所以当爸爸说想到小妹所在的农科所看看时,我吞吞吐吐地不敢马上答应下来。我非常担心不能去,但又没法说清楚。倒是小妹很无所谓:“好啊,我们去吧!”我这才放下心来。其实我也想去看看,毕竟有三个多月没有去看看了。
下午,我们向农科所走去。远远看去,我感到那屋子变得如此陌生,而且心情怎么也提不起来。那天下午大家都出工了,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一排床铺外,就只我们三人在那里聊天。小妹知道爸爸是在防疫站工作的,就说:“江伯伯,我有时候感到有些心悸,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爸爸听了非常惊讶:“你知道心悸?那你告诉我,心悸是什么感觉?”小妹不由得脸红了。想了想说:“有时候感觉到心突然在那里跳,胸前有点闷,过一会又好了,什么事也没有了。是心悸吗?” 爸爸点点头:“嗯,那是的,如果不经常发生的话,不要紧的。”聊了一会,我就和小妹告别,带爸爸回到十里牌大姐姐那里。小林已经从盐池过来了,准备接爸爸到他那里去。
七号,爸爸随小林去盐池区向河公社,一直到九号晚上才回来,小林没有和爸爸一起过来。十号,爸爸晚上要回武汉了。我和小妹那天一早就都来到十里牌大姐姐那里,给爸爸送行。上午,爸爸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我看你现在工作也不错,和她关系也很好,她对你也很好。我看你们就这么过吧。小林那边我们再做做工作,争取早点把他招上去,这样就能解决了。”他说得很慢,好像在斟酌着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我现在算是在工作吗?我不是“知青”了吗?我一辈子就在这里了吗?他征求过小妹的意见了吗?小妹也愿意和我就在这里过一辈子了吗?……。所幸的是:爸爸仅仅是说说而已,这些话对任何人都没有一点点约束力。每个人的路要靠自己去探索,犯不着和他争辩。就如同那年在广埠屯菜场遇见俞志远劝我在农村找个好人家一样,听听而已。于是,我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也不想说。小妹什么也不知道,还在那里高高兴兴地玩。爸爸这次来对她很好,还专门跑到她住的地方去看望,小妹感到很开心。
二十几年后,我们小组的同学再次回到革集,大家还特别走到原先电站所在的地方去看了看。出乎意料的是:原先认为“固若金汤”的石头房子居然已荡然无存,连地基都没了踪影,机坑和水轮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只有一条残缺不堪的滚水坝和一堆零乱的小石块还躺在那里。贝恩渤笑道:“恐怕这里人把建房子的石头都搬去修猪圈了。”我呆呆地看着那个曾经的电站,突然想起当年爸爸那天讲的话。我突发奇想:当时如果我真的就在这里过下去,会是什么情况?
几十年后在卫星照片中看到的革集电站遗址
至于小林那边的情况,爸爸什么也没有说。倒是大姐姐告诉我,爸爸在那里过得很高兴。小林非常热情地接待,连自己舍不得用的新床单都拿出来给爸爸用了,爸爸非常感动云云。我听罢楞了半天,心想:我没有新床单呀,新东西都给小林了。但我一声没吭。
也许爸爸这次只是来探探路,了解一下情况。可能回去后又找了一下关系,发现在沙洋师范有个“熟人”可以拉拉关系。于是二十九号中午又突然来到荆门,并和我一起直接坐长途汽车去了沙洋。那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说话倒是挺和气的。请他在餐馆里吃晚饭时,爸爸很小心地说起自己有两个在荆门的知青儿子,已经在农村呆了几年了。那人不由得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哎呀!你们去年怎么不来找我,要不然早就解决了!” 言语中流露出天大的遗憾,爸爸听了似乎也感到相见恨晚,只有我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说什么呢?去年罗老师在荆州遇见的每一个有点路子的人都是如是说来,但没有一个愿意,或者说敢为未来的招生做哪怕一点点承诺。爸爸不相信,骂我不懂事。我笑了笑,不想反驳他,随他去吧!随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如我预料的一样。开始招生了,当我九月十五日再次到沙洋请他帮忙时,他面露难色,闪烁其词,极力回避这个问题。我也心知肚明,不再为难他,马上就离开了。
虽然爸爸只来了短短的几天,但我已经心满意足。就爸爸目前的状况,他不可能为我们做什么事情,在招工和招生上帮不了什么忙。他已经很尽力,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啊。
爸爸刚回去不久,小妹的哥哥有重也到荆门来了。八月二十二日下午,我正在电站不远处检查线路,看到小妹远远地跑过来,还一边向我挥手。我赶快迎了过去,她高兴地说:“快点,我哥哥来了!” 原来,罗老师担心小妹那里究竟情况如何,叫他一定来荆门看看。有重刚好有几天假,所以就过来了。不过事情发展到今天,他在掇刀农科所是什么也看不到了。于是,小妹带他来电站来玩。我赶快回去,老刘在准备做饭,我则开始发电,以便搞完了好好聊聊。
以前我每当晚上发电时,都是把负荷先挂在上面,也就是先把闸刀合上,然后才开进水的闸门,让发电机慢慢转动起来。随着水流逐渐加大,发电机越转越快,电压也慢慢上升,直到达到二百二十伏为止。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有重来了我太高兴,我鬼使神差地忘记把闸刀合上,而是让它空载运行。结果发电机飞快地转动,配电盘上的电灯就是不亮,我也糊里糊涂地找不到原因。那天,我们只好在黑暗中吃了晚饭,又在黑暗中谈天。
第二天一早,我心里还惦记着这个意外,于是又开始检查发电机,还把有重也拉来一起检查。有重可能很少接触发电设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两个人忙的满头大汗。小妹坐在那里无事可干,到处乱翻,看到了我的日记本,偷偷地看了起来。当她看到我在日记中记有罗老师劝告我,在农科所的混蛋找茬时不要太生气的那段话,开心地笑了起来,还拉着我看那段话。我不由得心里暗暗发笑:偷看别人的日记,还那么大方地告诉别人,还真的是个小孩子!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送走了有重,我又开始检查设备,但仍然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我无意中把其中一个闸刀合上,突然,电流迅速上升,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天哪,原来发电机没有足够的剩磁来激发产生电流!而挂上负荷无疑是产生一个回路,形成反馈,由磁-电不断转换而满足了要求,因而能正常运行了。我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白忙活了两天,原来是这样!虽然我被这件事搞得焦头烂额,但确实学到一招,后来在工厂时还帮厂里解决了大问题。值得啊!
二十四号一早,我赶到荆门长途汽车站给有重送行。这个月内,爸爸来了,有重也来了,我和小妹都感到很愉快。临走前,有重邀请我们有时间再去葛洲坝工地玩。我看看小妹,小妹也看看我。现在不比去年,我们都不在生产队了。再偷偷出去玩?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