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为命的邻居
回到生产队自己的小屋,我打开门,刚把头伸进去,突然听到里面有女人讲话的声音。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前面曾经说过,我们住的是在岗子中间前后不挨的一个大仓库,北面还有个偏房做小仓库。我们知青来后把两个仓库之间开了一个门,然后在小仓库的西头再搭了一个小厨房。我们六个人中有两个住在小仓库里,四个人住在大仓库里。两年招工之后,只剩下三个人,而秦以钦自己要求去大队的小卖部卖东西,所有的东西包括床也搬了过去。这里就只剩下我和张崇武两人了,于是我们就只睡在小仓库那边,大仓库就一直空在那里。
这声音是从大仓库那边传过来的。我从那个小门里看过去,发现仓库用芦苇杆编的帘子隔了一半出来。那边似乎有人影晃动,还有人在那里讲话。我从外面转过去,从仓库的大门走进另一边。才看到这里已经搬进来一家人,里面打了一口灶,安了一张大床和桌子。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烧水,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正趴在桌子上写字。或许是我的到来惊动了他们,两人同时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楚是南头四组的罗老师和她的小女儿秋恩。
罗老师叫罗自谦,原来住在恩施县城,也是属于“城里人”吧。文革中知青下乡后,城里也掀起了一场下乡运动,口号是:“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把原来城里没有正式职业的人,包括一些老弱病残中的黑五类通通赶下了乡,他们就是这样下来的。这样一老一少的两个人在农村完全不能参加劳动,根本无法自食其力。于是大队把罗自谦派到冯庙小学作为民办教师教书,至少能养活自己吧。所以大家就都叫她“罗老师”。她们来后,就把自己的女儿沙恩也从恩施农村调到这个队里来了。在四组劳动,和于衍正是一个组,所以他们之间比较熟。而我和他们很少接触,仅仅是分粮食时打声招呼而已。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呆呆地看着他们。罗老师赶快陪着笑脸说:“小江回来了?!”还赶忙给我端来一杯开水,说:“我们借你这块风水宝地住住,麻烦你们了。”我完全搞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看着她们说:“这房子又不是我们的,是生产队的。无所谓。”然后就回到自己那边去了。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被搅得有些烦乱。回到那边,听到隔壁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晚上,副队长如生听说我回来,跑过来看我。他一来就跟我说起隔壁那家人搬过来的情况。原来罗老师的丈夫余奉武的老家在这里,是当地余有德的亲戚,按辈份是他的上辈吧。所以他们实际上是按照“投亲靠友”的政策来这里的。刚开始住在余有德家的一间很小的屋子里,并且是分开做饭。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余有德家里和他们闹矛盾,大年三十要他们搬出去。好在他们在队里还算是到处都有点沾亲带故的,而且辈份还比较高。副队长冯如生就叫她们两个搬到大仓库里来住,但又怕他们把整个仓库占了,就用芦苇帘子隔了一半出来,就这样也比原先她们住的那小屋要大多了。
听到是这样,我不禁有些感概:原来大年三十被赶出来的不止是我们一家,不过理由不同罢了。
秋恩那年有七、八岁吧,反正是刚上小学。天天跟着妈妈一起到学校,罗老师也正好可以照顾一下。罗老师每天到冯庙小学上课,下午三、四点才回来。而秋恩是低年级,只上半天课。所以当我们上午收工时她就放学回来了。一天中午,我正独自一人在那里吃饭,秋恩从那边跑过来,看着我说:“小江,我肚子饿了。”我看着她那渴望的目光,赶快叫她坐下来,到厨房里给她做了一个鸡蛋炒饭。小秋恩端过碗来,头也不抬地大口吃了起来。看得出真的是很饿了。
罗老师和她的小女儿秋恩
其实我平时就很喜欢小孩子。队里有些小孩,像四川人家里的小红,国芳家里的继红等没事都常到我这里来玩。到吃饭时就一起吃点,玩累了就在床上睡觉,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大人们有时候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了,也往往是先到我这里来看看,看是否在我这里。因此,对秋恩那天吃饭的事情,我并没有在意。
不料几天后,队里放假的那天,罗老师一定要请我到她那边吃饭。我觉得到隔壁邻居家吃什么饭啊。但再三推托也不行,只好跟她到了那边。其实他们家也没做什么菜,只是表示一下心意而已。吃到一半,罗老师突然对我说:“小江,我知道那天你跟秋恩做了鸡蛋炒饭吃,队里有人告诉我了。真的难为你了,谢谢你!”我并没有在意,因为只要是小孩子来我这里,我对他们都是一样的。但当我抬起头来看着她时,不禁呆住了:罗老师满眼的泪水。她伤心地说:“我们在有德家住了一年多,他们家从来没有给秋恩吃过一次饭哩!你还记得去年到区里送招工表的事情吗?”
我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去年八月十七日发生的事。前几天,荆州建筑公司来招工,要求每个人都填张表,然后大队派我把表送到子陵区招办去盖章。本来没我什么事,但想到能出去玩玩,也就答应了。那天上午我先去县城玩了玩,下午才赶去子陵。交了表正打算往回走,看到罗老师带着她的大女儿沙恩也到区里来了。那时候家长带子女来疏通关系以求招工是很普遍的事情,很显然她们是来做这事的。也就是那次,罗老师不知用什么方法搞通了招工干部,成功地把沙恩弄到荆州建筑公司当了工人。我跟她们打了个招呼正准备往回走,罗老师一把拉住我说:“小江,你能帮我回去告诉有德家里,麻烦他给我家的秋恩一口饭吃。好吗?求你了!” 这本来就是顺路的事情,我答应了。当我赶回生产队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路过余有德家的门口,看见秋恩正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一动不动。于是就向院子里喊道:“有德,罗老师说她今天回不来了,麻烦你照顾秋恩吃饭吧!”听到屋里有人答应了一声。我想到这本来就是亲戚间的事情,就是不打招呼也会这样做的,打个招呼不过是讲讲客气罢了。于是就回家了。
罗老师流着眼泪对我说:“你知道吗?那天他们根本就没有理睬秋恩,她连睡觉都是在外面过的。第二天我们下午才回来,秋恩还坐在椅子上。她饿了一天半,已经饿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就是从那时起落下了毛病,每餐饭只能吃一点点,但又饿不得,一饿就脸上发青。我的肠子都悔断了啊,真的对不起秋恩!”说着大声哭了起来。
我当时听了真的觉得很抱歉。如果早知道两家是这种关系,我就把秋恩带到自己屋里了,反正是夏天也好照顾。我真的没有想到余有德家里是那样的无情。罗老师说:“我原先以为被赶到这里,要吃更多的苦了。没有想到你对秋恩那么好!”其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仔细地观察秋恩。小秋恩的确吃得很少,几乎和我们的猫吃的一样多。不过一旦饿了,如果没有及时吃饭,就会脸发青,口里吐出泡沫来,可能就是那次把胃搞坏了。我真的很担心。每次她放学回来,就赶快给她做饭吃。秋恩也习惯了,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一样。慢慢地,她们和我们的关系也比较随便了。有什么事都相互帮忙照应,屋子里也热闹不少。
一天晚上,罗老师要去小学开会,只好把秋恩留在家里。当秋恩做完作业后就叫起来:“小江,我害怕!我要过来。”我赶快跑过去,想把她带过来。但发现门被反锁了,没有办法进去。我摸着脑袋想了半天,跑回来站在把我们两家隔开的帘子旁边,试着叫她伸开双手站在帘子跟前。好在她不重,我一下子就把她跩了过来。看到她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就抱着她,陪她在自己床上睡。小秋恩很放心地靠在我的怀里,一下子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知道是罗老师开完会回来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她很惊慌地叫起来:“小江,你看见我的秋恩了吗?”我赶快回答:“在这里啊。”秋恩已经睡着了,没法再从芦苇帘子上递过去,只好用衣服包好从外面抱回去。罗老师感激地说:“我的心都要吓得跳出来了。早知道这样,就不锁门了。”我笑道:“没事,以后你要出去,就把秋恩交给我好了。”
从武汉回来不久的一个休息日,清早我正坐在门口洗衣服,从我旁边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一个人。在农村,平时见面的就那么几个人,没有谁走过去会不打招呼的。我奇怪地抬起头来,只看见一个小姑娘的背影。穿得整整齐齐,脑袋上扎着一对长长的辫子,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就那样头也不回地朝前走,拐过弯就被房子遮住看不见了。
我没有在意。但不一会,那个小姑娘又从原路转回来,手里还端着一杯茶水:“我妈妈请你喝茶。” 我赶忙站起来,接过茶说:“进屋里坐吧,你叫什么名字?”她小声说:“我叫余江恩。” 哦,原来是罗老师的老三,也就是第二个女儿。这时我才仔细看了看她,发现一点也不像她的姐姐余沙恩。沙恩个子矮矮的,说话声音沙哑,于衍正说她是公鸭嗓子。而余江恩个子高高的,红通通的苹果脸。长得很漂亮,说话也很清晰。
我洗完衣服后走到那边。罗老师赶快给我介绍:“这是我老三,下放到掇刀的,我们都叫她小妹。” 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把两个女儿下放到一个地方,而是东一个西一个的。小妹其实经常回来,每到休息日一定会回来。只不过以前都在南头那边,我从来没有见过而已。于衍正他们都见过好多次了。
小妹第二次再来这里时,就把长辫子剪掉了,留了两条短辫子。大概自己也觉得实在是不合时宜,在农村怎么能留那么长的辫子干活呢?毕竟大家都是知青,见过几次后就慢慢熟了。小妹原来是七零届的知青,和我弟弟小林是同一届的。因此也是七一年春天下的乡。罗老师和沙恩、秋恩在六九年就已经下来了,所以小妹就直接投亲靠友来到荆门。因为他爸爸老家在这里,大概到处都有沾亲带故的人,就把她安排到掇刀公社的响岭大队落户。至于为什么不在一起。也许是那里的工分值高一些,也许是觉得和她姐姐不在一起招工的机会要多一些,不得而知。但我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些。
在农村,知青之间很容易混熟,大家都是彼此相互信任的。甚至是在走夜路时,如果哪个男知青遇见一个不熟悉的女知青,只要需要,他会把那个女知青送回去。而且我们似乎也没有听说过会发生什么事。知青,成了一个特殊的阶层。连狗都能把知青和当地人分开,我们养的那条被称之为“叶凯”的狗,就能清楚地分辨出谁是知青,哪怕是没有见过的知青。当地人非常奇怪:我们和当地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其实当地人穿戴的经常比我们要整齐、漂亮。但叶凯仍然看到他们就叫,而看到知青,即便是从未谋面的知青来了也不叫。这令当地人恼火不已,也叫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慢慢熟了,罗老师就给我们讲了她们家里的情况:秋恩的爸爸在恩施税务局工作,他们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老大余有重是男孩,已经参加工作,在恩施建筑公司当工人。老二余沙恩原来和我们一个队,去年被招工到荆州建筑公司。老三余江恩也是知青。而余秋恩是老幺。一家六口人,被分散在四、五个不同的地方,只有过年才能聚在一起,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此后,她们有什么事,首先就找我们帮忙。而我们有什么事情,也只需过去打个招呼就行。生活上也更方便,更放心了。本来就是两个在生存边缘上挣扎的人群,相互支撑或许能活的更好些呢。就这样,我们逐渐成了相依为命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