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摆子
从监利回来后,就马上投入到春耕大忙,不过基本上是收尾了。然而到六月十三日,我就感到浑身不对劲,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第二天就开始高烧起来。在床上躺了两天后,觉得实在是撑不住了。晚上队里派人把我送到十里牌的石油职工医院,一到那里,医生马上就从我的血液里查到了疟原虫,原来是打摆子!我怎么没有想到这点呢?
这里的农村是疟疾的高发区,队里的人几乎个个都打过摆子。所以只要是被蚊子叮咬过就很容易被传染。我在监利割劳子时,那里的蚊子很厉害,穿着帆布裤子都能叮进去。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其他的知青都没有得呢?好在送进了医院,一天下来,烧就退了,但人还是虚弱得很。医生也说要治断根很不容易,需要多住几天院。反正大姐姐在那里,有人照顾,比前几年要强多了。于是前后住了十天,直到二十四号才出院回队。
快出院的那天,突然看见医生护士们都在忙忙碌碌地搬东西。一问,才知道今天有要上“七二一大学”的人来体检。那时所谓的上大学,其实就是“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根本谈不上是读书,不过是一个找工作的由头而已!老百姓在私下里说他们是“大学的招牌、中学的教材、小学的水平!”。我平时和那些医务人员比较熟,所以也跑过去帮忙搬东西抬桌子。后来,有个医生开玩笑地说:“小江,要不要跟你量一下血压?” 我笑笑说:“行啊,看看我的血压有多标准。” 不料医生一量,发现我的血压很高。大家都没有在意:“可能你刚才搬东西用力了,过半个小时再量就好了的。” 谁知半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血压仍然很高。那个医生疑惑地看着我:“你很紧张吗?”我摇摇头:“又不是不认识你们,紧张什么?” 她点点头说:“我想也是,看来你的血压真的是很高啊,你要注意!” 我完全没有把这放在心上。一来我并不清楚“高血压”是怎么回事,二来也不相信自己虎背熊腰的样子怎么会“有病”?但后来的事实告诉我:从那时开始,我确实是有高血压了,而且它一直伴随我四十多年,直到今天。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里,我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现在我才二十四岁,以后的日子还长。但在农村里我几乎每年都要经历一次灾难:第一年被石头砸了脚,第二年喉咙发炎引起脑膜炎,接着就是黄疸性肝炎,去年肠梗阻差点丢了命,今年又是打摆子……。如果这样下去,再过几年人就会完全垮掉。犯得着吗?这样玩命是为了什么?我们下农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下农村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真的要好好地思考了!是为了生存吗?一年累死累活下来的收入还不够买回家的车票。如果我告诉你,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和一个一年到头累到死的人每年的收入相差四、五十元,你觉得劳动对生存有意义吗?到哪里都能解决这个问题,犯不着用命来换。就连农民们也是多有欠债。因此,劳动已不再是谋生的手段。
是为了改造思想吗?有必要用鲜血和生命来换吗?谁会相信你呢?即便你愿意用生命来证明你对党的忠诚,党也仍然把你当作异己,顶多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否教育好了还是两个字。
是为了表现好了能招工上去吗?招工靠的是祖上的资本和走后门,而这两点我们家都没有。连招工的人现在都完全撕掉了最后的遮羞布,填表时只看家庭成分,从不向农村干部询问知青的表现。党的“重在表现”的阶级路线已经彻底地丢在一边。如果你的出身好,干得好是接过父辈的班,干的不好是忘了本,要拉回来;如果你的出身不好,干得好是企图钻进革命队伍,干得不好是阶级本性暴露。一切皆是先天的,干好干坏已失去了任何意义。
如果我在农村累死了,对国家没有一点影响,对生产队也没有一点影响,就像死了一只蚂蚁,无声无息。唯独受到影响的是我自己,也许还包括我的亲人。一个人如果要适应农村,需要从小开始,这是一个系统的磨练与适应。像我们这样二十岁左右的人才开始在农村生活,要适应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我的身体也不允许这样拼命了,还想多活几年,算了吧!
从医院出来后,我想通了很多,从此不再参加农忙。无论是春天插秧还是秋天割谷,我一律回避。反正这里本来就不缺劳动力,不出工就不要工分,还免得把队里的工分值扯低了。这样,我的身体慢慢地恢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