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雨天,收工以后只能呆在床上。虽说生活轨迹已经简化成两点一线,可还是有干不完的私事:洗衣、补鞋、写信、看书,有兴趣再下盘棋,甩几把老K。当然这些活动都不能搞得太晚了,要不第二天一早,就是套上三匹马也拽不起来。到北大荒以后,我已经恢复了写日记的习惯,每天晚上要写半个钟头,全是战天斗地的生活,内容绝不怕曝光,就算再来一次反右,我也敢拿到斗争会上去念。不过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我通过记日记,能够保存大量生活素材,这为我将来搞创作做好准备。我经常想,老天这样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空乏我身,必是要降大任于我。这也许只是自我安慰,但我也只能这样想,好给自己的生活找个由头,找个盼头,要不然我可能会去自杀。我自认笔头功夫还可以,但一个作家最要紧的是生活阅历,如果我在扬州那个温柔之乡呆上一辈子,能有什么阅历?现在跑来这洪荒之地吃苦受罪,我就当是作家在体验生活好了。
写完日记后就是写信。前两天刚收到婷婷的来信,说她在医学院已经完全适应,身体也大有改善,除了努力学习外,开始积极参加学校活动,加入了系学生会。得悉我已经抵达农场,她既感宽心,又很惦念,希望彼此珍重,早日相见。信纸拿在手里柔软温暖,带给我触摸过她的感觉。在这荒冷的大湫洼,爱人的温存只能残留在想象中,希望她毕业之时,新场建设已经完成大跃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不再是把她诓来的谎言。
给婷婷回完信,又接着给婉如写信。说来惭愧,来北大荒后我已经给婉如写过三封信,而给婷婷才刚写完第二封。这并不是我有意厚此薄彼,实在是阅读对象不同。婷婷是我的爱人,自然报喜不报忧,而我又不愿意过于缠绵,搞得两边都望眼欲穿,却也无法肌肤相亲,何苦来哉?所以把情书写得像应用文,许多欲说还休的话干脆就不说了。婉如则不同。她已不是我的情人,而只是我的妹妹,所以给她写信不需要有那么多弯弯绕。小时候她就是我最忠实的读者,并且往往是唯一的读者。我写了那么多故事给她,有些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但她全收藏着,甚至能如数家珍地一一道出。婉如本人也很有文秀,写东西虽然不像我那样天马行空,读起来却有一种特别的清新,皆源于她内心的聪慧剔透。如果说我写日记只是录实,给她写信却几近于创作,因为我总想带给她一份惊奇,一份意想不到,所以经常挖空心思地虚构情节,而她也乐在其中,明知有些内容是我编出来的,却也并不点破,甚至还帮我接着编下去。这种游戏我俩从小玩到大,已经再自然不过。我到北大荒来,给婉如写故事,成了我摆脱白日里辛苦劳作的精神鸦片,更是欲罢不能。
婉如的丈夫是个比较现实的人,他对文学并无兴趣,但不反对婉如和我保持文字交往。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当初两人的约定——她可以嫁给他,但他不能限制她的思想自由,当然她保证不会搞什么“精神出轨”的花样。说实话,要不是因为有些尴尬,我挺愿意跟她丈夫结交的,他属于男人中比较大气的那一类。当然他也比较有心机,知道不这样做可能会失去婉如。她已经把昔日的感情压缩到最后一个角落,只是在那里,还依稀有一支昏黄的烛火在残烧。】
2019-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