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梁树权先生去世已经6年了,有关先生的事情仍似就在昨天。
我是1993年9月初来到先生门下的,对先生最初的印象,最深刻的是衣服。先生每天上班穿来的外套,基本都是70年代我还很小的时候的那种样式,当然也都很旧了。那种样式的衣服,只能在改革开放前的旧照片里见到,当时一般的商家肯定没有卖的,要买估计得找为拍电影专门做的戏服。先生那一身打扮走在路上,按现在的说法,特有穿越感。节俭是毫无疑问的,但要买新衣服也有实际困难:先生当时已经81了,腿脚也不便,走路要用拐棍;先生的夫人已经过世,儿女都在外面。所以当时先生在中关村是孤身1人,生活上可能主要靠刘惠老师照应(这1点只是我间接得到的印象,并不曾看见)。
当时先生的房子在1个很旧的4层楼的顶层,楼号已经忘了。那些旧楼估计是中关村最早建设的1批,本来就灰头土脸的,还网着防震的加强筋。楼的层高似乎比较高,没有电梯,腿脚不便的先生如果拎些柴米油盐爬楼,肯定困难。屋里的东西都很古老,比先生常穿的那些衣服的年代更加久远,有些东西的样式我都没见过。东西虽旧,却非古董,扔在外面估计也没几个人会捡。光鲜的东西一件也没有,文献资料倒堆满了1个桌子还占据了旁边的椅子凳子。记得先生90岁那年,我去看他,还是在这个旧楼里,屋里还是那个样子。
先生在北京没有亲属,所以在90年代,一年的大部分时间住在香港女儿家里,仅夏天在北京过。先生每次从香港寄信来,总是用1个已经用过1次的旧信封,贴个纸片盖住已有的字迹,再在纸片上写上我们组的地址,并把给不同的人的好几封信外加点时事的剪报装在一起寄来。组里收到后再分发出去,当然就按国内邮资了,这样比他直接从香港寄要省钱。我都怀疑旧信封贴纸条的做法合不合邮政法规,但每次都寄到了。
先生从香港回来时,师兄兼先生的接班人马会民老师去火车站接他,看见先生的头发长得跟劳改犯一样,与所坐的软卧车厢很不相称。原因吗:在香港理发要50块钱,在中关村只要2块。软卧似乎与节俭无关,但那本是先生作为院士的待遇,何况先生已经80多了,走路都困难,如果在硬席客流中挤着进站,估计会被挤倒了,而且当时的火车还相当慢,要坐2天,所以我觉得他坐个软卧1点都不过分。
上面这些,把先生描成了守财奴,其实只是节俭成了习惯。先生在80岁时,把省吃俭用攒下的2万元捐出来,设立“梁树权奖”。2万元现在不算啥,但先生当时的工资大概才1千左右,没有任何一官半职的他,也不可能有灰色收入。当然可以说他设奖是为了名,那也顶多是身后的名,生前的名,他早就有了。
我跟先生读书时,1次先生以为我对有效数字(简单说就是小数点后留几位)的理解有问题,就说就像拉1根链条,会断在最薄弱的那个环节。有效数字的使用,大学里就学过,我也知道咋用,只是在计算器/机的时代,就对小数点后面的东西不重视了。但先生这个比喻确实非常符合有效数字的原理,让人一听就明白。
理科的文章总会引用参考文献,而当时国内的杂志往往限制参考文献的数量,应该是为了控制成本,我写文章也是拿别人的文章做样板,照猫画虎,就挑自认为重要的或看得顺眼的引呗,并没想过该遵循啥规则。先生告诉我:只要不是常识,就应该引用。
我用英文写的稿子,经过先生修改后,意思没变,但更通顺易懂,还没有1个多余的字,而先生从没在英语国家生活过。
先生是个正直的人,就是不会紧跟形势、追求进步的那种,国共两党他都不入。先生这样的性格在政治运动的年代自然容易惹祸上身,听组里的黄月仙老师说过先生当年被迫害的种种遭遇,这里就不细说了。
快落入专挑好的说的俗套了。先生搞过化学名词审定工作,晚年仍关注化学名词术语的使用。我在401的时候,刘国正告诉我:先生说他的文章里的“未加载体”的说法不如说是“无载体”。在这个放射化学的具体问题上,先生确实犯了个想当然的错误。未加载体不一定就没载体,因为存在原本就有载体的情况。当时刘国正还在做博士后,觉得先生的话语权比他大,很有有冤无处伸的委屈感。先生不是神,不可能一贯正确,只是当了60多年的老师,教导别人成了习惯,但没有恶意。
90年代,年轻人都想出国,我也是。然而,公派的机会,不可能砸到草根我头上;考托福,又不是那块料。还好,靠着先生的声望和他的德国学术渊源,我和师兄们一样,也申请到了洪堡基金会的资助,有幸见识了1个发达国家。
下面3张先生的照片是网上能找到的比较好的了。
这张照片应该是90年代中后期的1次院士大会给拍的标准像,在先生的家里见过原件,对角线长约2尺多,带框,能挂墙上。具体哪1年记不住了。
侯艺兵1992.5.18摄于北京。这是在中关村那个旧楼的家里,这西装估计是因为照相才穿的。
中国科大地球化学系58级同学在梁树权教授指导下做实验(取自中科大网页)
下图(取自网络)是先生早年求学的地方:慕尼黑大学(Ludwig-Maximilians-Universität München,LMU)
这应该是慕尼黑大学老校区的主楼的门厅,虽然只去过1次,对这1边1个人的阵势印象很深。当时我在慕尼黑学德语,离的不远,1个周末去这个楼里看了看,想瞻仰1下先生当年战斗过的地方。当时只知化学系已经搬到郊区,不知道先生当年干活的实验室在哪个楼,后来看别人的文章才知道那个实验室早已毁于二战。
2012年写于西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