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埋越千年 ——母亲早年的一段感情事
刘海鸥(铿锵猪)
妈妈喜欢李白苏轼狂放潇洒的诗词风格,七十多岁时买了一本纳兰性德词集捧读数日,令我奇异,妈妈也读婉约派?我只觉得妈妈属于硬派人物,她很少表达细腻的感情,特别是爱,对我们极少柔和的语言和爱抚。她不是不爱我们,但是她的爱常常是通过批评指责,危言耸听,做最坏的预言等等来表达的。当我们已经长大,对爱情充满好奇和向往的时候,妈妈几乎没有对我们谈过一个字,我一度认为她的性格过于强硬甚至有些冷酷。
爱恋时的妈妈会是什么样子呢?想象不出来。
我猜想妈妈的爱情可能的确乏善可陈,青春年华在连年战火中湮灭,快三十岁了才经人介绍认识了爸爸。妈妈说,当时她非常崇拜爸爸。言外之意,她对爸爸的崇拜多于其它。是的,在我的眼里,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就像朋友,关系不错的朋友而已。
妈妈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似乎所有的细腻感情都随着无遮无挡的话语溜走了。正是因为她的率直,她在我心里是透明的,一眼望到底的。如同她书桌的抽屉,里面就是一些开会纪录的笔记本,一些任何人都可以随意阅读的信件,一些枯燥无味的文件。只有一个抽屉是锁着的,留下了一点神秘感,可是妈妈老了以后,把钥匙交到我的手中,才发现那抽屉里不过是一些票证存折而已,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这让我愈加相信妈妈这一辈子的感情生活平淡如水。
不过我忽略了一个细节,在打开上锁的抽屉时,妈妈把里面一个小小的地址簿放在兜里了。那是一个火柴盒大小的本子,绿色塑料封皮,十分可爱。我没在意妈妈把它放在兜里时的动作和表情,我想她大概是为了和朋友联系方便吧。
妈妈八十六岁那年,我从澳洲回来在她身边陪伴,此时妈妈已经腿脚不便,行动多要搀扶,只是喜欢高卧床上打发终日。
一次给她换床单,枕头底下掉出了那个绿色的小本子,我才拾起来,妈妈就一把抢过去。这个举动有点奇怪,不就是些地址电话吗?我有些好奇了,说:“让我看看。”妈妈说:“不给!”然后把小本装进贴身的兜里。以后每次换衣服,她都首先把小本掏出来装进干净的衣服兜里,看得很紧。 这更让我好奇,有时我趁其不备,半开玩笑地去掏她的衣兜,她便一手按住衣兜,一手把我打开。
这个小东西里能装载什么秘密呢?
那年底,我要回澳洲了。临走前一天,妈妈把我叫到床前,掏出小本子递给我,说:“你不是想看吗?看吧。”
打开本子,先是几页空白,然后有十几首古体诗,是妈妈端正又不乏骨力的字体。“谁写的?”我问。
“等会再看,听我给你讲一件事。” 妈妈说。
“这件事我对谁也没有讲过,你听听就算了。” 她说,于是我听到了一个需要完全重新认识妈妈的故事。
(妈妈一口气讲了几个小时,妈妈的叙事能力特别强,清晰生动,不需加工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只可惜我当时没有做记录,事后才根据记忆写下来。几个小时的叙述,就变成下面十几分钟就可以看完的故事,但不管怎么样,这是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
那是一九三四年秋天,妈妈刚从广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经教导主任的介绍,独自到从化县立女子小学报到。
妈妈女师毕业(1934)
妈妈手提一个半旧的小皮箱,出现在从化县城的街上,吸引了小城居民的目光。南国的秋天暑气还未退尽,妈妈身穿月白色竹布旗袍,头戴白纱宽边遮阳帽,脚穿白色皮鞋,是当时时兴的打扮。那年她十八岁。
小学在县城的一角,校长姓林,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老姑娘,人称林姐。她热情地把妈妈迎进学校,给她介绍情况。学校只有四间教室,高小两个班,初小两个复式班。教员目前就是林校长一个人,此外还有一个做勤杂工兼做厨工的李嫂。
校长十分看重这个省城来的女先生,让她担任教务主任兼高年级的国文历史课教员。
妈妈文学功底深厚,教起国文历史得心应手。那个年代女孩子读书的少,上学也晚,班上的女学生都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了,对于这个和她们年龄相仿的女先生佩服之至。通过女孩子们的嘴,“女子小学来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先生”传开了县城。
妈妈的开朗率真深得女学生们的喜爱。每天放学,她的宿舍里挤满了女孩子,叽叽喳喳,无话不谈。说得高兴了,打打闹闹,屋里屋外地追逐,师生如姐妹般滚成一团。妈妈在这里 生活得特别开心,她正在实现着自己的理想——独立生活,赡养母亲,供上高中的妹妹完成学业。
转眼已是第二年春天,校长约妈妈远足踏青,游览当地名胜。郊外芳草萋萋,春花烂漫,空气中弥漫着野花野草的香气。
两个人来到风云岭脚下,先参观了文峰塔,然后沿着林木翁葱的山路拾级而上。山腰间一有草亭,两人坐下歇脚。从亭中放眼远眺,天高地阔,妈妈心旷神怡。
妈妈和姨姨(约1933年)
二人正在欣赏山景,一个中年人走进亭中,还有一个士兵尾随其后。看见林校长,中年人面露笑容,趋前招呼:“林校长,这么巧,会在这里遇到你?”林校长是本县县长的堂妹,很认识县里一些政要名流。她拉起妈妈说:“来,我介绍一下,这是国军第一集团军独立旅的陈汉光旅长,在我们县驻军。”又说,“陈旅长,这是我们学校新来的先生汪小姐。”
妈妈打量了他一眼,中等身高,面部线条坚毅,眉骨微微突出,眼睛俊朗有神,虽穿春绸长衫却遮挡不住一身英武之气。
这个人她见过。妈妈想起来了,上一届的师姐毕业时,学校请他参加毕业典礼,他还作了演讲。那时他身穿军服,样子精壮干练。不过一开口就是“小弟”如何,看样子他怎么也有四十多岁了,还在女孩子面前自称小弟,女生们在底下捂嘴暗笑。他讲的是什么,记不清了,无非是“国难当头,何足畏死,小弟必当全力以赴”什么的,表达一下抗日救国的决心。那时妈妈对他的讲话不以为然,大家都知道,两广军阀假抗日之名行割据之实。暗地里与日本人互通款曲。思想进步的妈妈还曾在学校的抗日集会上为此发表过演讲。而这位陈旅长不仅是粤军总司令长官陈济棠的亲信,还是他的同宗兄弟。他能有什么抗日作为呢?
当时这位陈旅长在海南任抚黎专员,他还带去了三四个海南岛的黎族妇女,这件事女生们记得最清楚。那些女人模样奇特,耳洞有铜钱般大小,耳环大如碗口,甚至可以翻套在头上。这些妇女为大家演唱了黎族山歌,其中领唱的妇女声音激越高亢,宛如天籁。
据说陈旅长后来把这些妇女带到上海参加汇演,还得了奖。他和这些女人是什么关系呢?同学们猜测纷纷,露出一些暧昧的笑。
妈妈对这个人没有好印象。
陈旅长伸出手:“汪小姐,久仰久仰!”妈妈觉得有些滑稽,来从化不过半年之久,何来“久仰”之说。她微微颔首致意,稍有不情愿地把手递过去。我看过妈妈那时的照片,我可以想象得出来,她身穿浅藕荷长旗袍,外罩米色大领卡腰风衣,白色长纱巾飘在胸前,亭亭玉立。妈妈椭圆的脸上刘海遮眉,短发盖住半腮,目光清澈若水。那时的妈妈,美如出水芙蓉。
她感觉到,陈旅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钟。
几句话之后,他们便各自东西。
这次极平常的偶遇,在妈妈心里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料几天以后,厨工李嫂上街买菜回来见到妈妈便大声道贺:“汪先生,恭喜恭喜!”妈妈摸不到头脑:“恭喜何事?”李嫂说:“你还用瞒着我吗?我在县城买菜,街上都传遍了,陈旅长和汪先生已经订婚,正在择吉日结良缘。”妈妈愣住了,除了上学时学校个别的男教员,她几乎没有和家庭以外的男子接触过,更不要说与谁萌生过情愫,怎么会无缘无故和一介武夫惹上牵连!风云山草亭那一面,除了她和校长,没有人知道,谣言是怎么传开的呢?莫非那天的春游本身就是设定的计谋?妈妈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岂容纯洁的一张白纸,无端被泼上污水?她冲进校长室:“林姐,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天在亭中只有你和我,我们并没有和他说什么,也没有再见过面。你是可以作证的!”说着大哭起来,“我还能在这里呆下去吗?我现在就辞职。”十八岁的妈妈处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痛快。林校长忙安抚道:“流言蜚语不必挂记心上,我可以到县里帮你问问此话从何而来。”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有人轻敲妈妈宿舍的门,打开一看,一个士兵双手递上一封信,说奉陈旅长之命给汪小姐送信。
打开信封,内有素笺两张,墨书古体诗两首:
其一
无端平地起风波,一笑付之奈我何。
只有达观能免俗,是非不听自无多。
其二
欲盖弥彰事可悲,庸人自扰亦何为。
君身本是无暇玉,众口悠悠誉莫亏。
“让我一笑付之,说得倒容易。”妈妈想。从诗句来看,流言似乎不是出自他口中。妈妈稍觉释然。再看字体,颜真卿的骨架,沉实内敛,结构工稳。如果说字如其人,书写者至少不是张扬轻浮之辈,也并非单单一介草莽武夫。诗写得也不错。妈妈对陈旅长的反感减轻了许多。
她提笔复信,略一思索,写了简单的几个字,无非是说收到信笺,仅示礼貌而已。托来人带回。
妈妈本是达观之人,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她倒是很想一笑了之,但是一切似乎都不对劲了。走在街上,她觉得人们都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甚至指指点点。班上那些亲如姐妹的学生也不来宿舍玩闹了,见了她反多了一分敬畏。这是一个一人打喷嚏,全镇都感冒的地方,妈妈知道,长此下去不是被世俗尖利的牙齿磨光了棱角,就是在诡谲气氛的包围中窒息。她决定教完这个学期就辞职。
妈妈是说到做的的人。暑假一到,无论林校长如何挽留,她坚决地离去。
妈妈(左)和妹妹(我姨)
回到广州,女子师范的教导主任找到她说:“南雄县立女子小学需要一个校长,做重建学校的工作。南雄地方上的保守势力很大,因为他们的干预,这个学校学生越来越少,教员们陆续辞职,学校只好解散了。你敢接手吗?”妈妈不怕,那时她们喜欢唱一支歌:“新的女性,是建設新社會的前鋒。新的女性,要和男子們一同翻捲起時代的暴風……”她说:“敢。你再给我派一个助手。”教务主任派了一个毕业生,两个年轻女子就出发了。
南雄位于粤北东部,山区,贫穷闭塞。如今有高速公路、省道与广州市相连,成为旅游区。可那时妈妈是怎样从广州到南雄的,简直不可想像。
路途的艰险,还不算什么,更难的是再建女子学校,几乎每走一步都遭到阻挠。山区封闭,宗族势力强大,执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腔滥调,反对女子读书。而办学的经费又迟迟不能到位,本来教育资金是由省里拨专款到县里的,但是钱款到了县政府就被截流(看来教育经费的问题由来已久)。与“县衙门”的老爷们争取学校的经费并不比和地方上的遗老遗少周旋更容易。县里经手此事的办事员本身就是地方上一大宗族的成员,他们总是推说县立小学(男校)的经费尚不够调配,如果需要钱,自己想办法向当地富户和绅士募捐。招生也难,农民很固执,女孩子学数学体育有什么用处?还不如私塾先生的四书五经实在。何况历来教书先生都是饱读诗书的老先生,这几个小女子能有什么造就呢?更不能容忍的是听说女子上了洋学堂,学会了抗婚逃婚,让父母丢尽了脸面。
正当妈妈为建校疲于奔命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从广州寄来的信件,信封上一堆邮戳。仔细看,信最初是寄到从化女子小学,又转寄到广州女子师范,又从师范转寄来的,落款“陈缄”。陈旅长的,妈妈记得他的字体。
信中说,他后来才知道妈妈离开从化还是与当年的流言风波有关,他十分抱歉。不知她需要什么帮助。
妈妈回信了没有,她没有告诉我,但是读了陈旅长回复的诗信,我做了这样的猜测:看着陈旅长信纸上沉稳的墨字,多日来焦头烂额的妈妈突然产生了想对一个人倾诉的愿望。她铺陈纸墨,笔走龙蛇,将所有的烦恼,一股劲地倾泻在笔端。不过她最后表示,自己是新青年,决不会向旧势力妥协。她要继续努力,直到学校建立。于是就有了陈旅长下面的复信:
其一
从城一别已经年,鱼书一读一潸然。
红颜薄命寻常事,莫任桃花带血鲜。
其二
咫尺天涯一纸书,伊人心事感何如。
且看笔底龙蛇走,甘拜下风只为渠。
我还猜测,孤军奋战多时的妈妈,第一次听到关切和鼓励的声音,而且又是来自他,一定是有些丝丝缕缕的东西,缠绕住了她的心。妈妈虽然没有告诉我她是否从此与陈旅长鱼雁来往,但是从后来陈旅长写给她的诗信来看,必是有来言去语的。
陈旅长的书简永远是寥寥几字,或赋诗一二首。每个字都耐人寻味。而妈妈,我猜测,她的信则不同,古体诗不符合她的个性,她想说的话,没有遮掩,哗啦啦就倾倒而出。她的信一定像她的性格一样一泻千里。
妈妈在南雄努力的得到了令人欣喜的回报:不到一年时间,女学生召集来了,教员也回来了,女子小学重新建立起来了。九月份正式开学,县长前来剪彩演讲。妈妈则因建校的业绩卓著,受到了省教育厅长的嘉奖。
南雄县立女子小学校走上轨道不久,妈妈被女子师范召回广州参加中山大学实验小学的筹建工作。这时已经是一九三六年了。
妈妈(中)在中山大学实验小学(1936)
一九三六年在广东是一个多事之秋。两广地区军阀与南京对峙,双方频繁调动兵力。报载“中央调集部队,逼近两广。粤桂两军调军三十万人马,飞机一百架,舰艇二十艘,抢先进攻湖南。”大规模内战已是一触即发之势。
军政头目们以抗战的名义扩大自己的实力和地盘,但是有爱国良心的中国军人不愿意背负破坏中国统一的罪名,在七月份剑拔弩张的危局下,纷纷倒戈归顺中央。报载先有“粤空军司令黄光锐率飞机七十余架投蒋”,接着又有“粤军第一军军长余汉谋发表拥蒋通电,迫使陈济棠下野。”
妈妈很久没有听到陈旅长的消息了。她知道陈旅长军事繁忙,行踪无定。她心里不安的是在国家统一和分裂的关头,陈旅长会作出哪一种选择。
她密切关注报纸上的军政新闻。从报纸的字里行间寻找和猜测陈旅长的踪迹。七月底,报纸上终于出现了那个她熟悉的名字:
粤军总司令陈济棠嫡系陈汉光部拒投桂系,接受余汉谋改编。陈汉光临危受命,北飞谒蒋,提出和平条件。
妈妈为他的选择松了一口气。
一九三七年照
未几,妈妈收到了陈旅长的来信,他已经从南京回到广东驻扎新会,擢升为中将师长(现在应该叫陈师长了,为了叙述的方便,我还是沿用陈旅长的称呼)。
信中说,他跟随陈济棠司令十余年,最终才明白,他们的所谓“抗日”是假,割据是真。他彻底失望,唯有忍痛割袍断义才是正题。
信中赋诗一首以明志:
十年鞍马共驱驰,国是艰难怨别离。
好向沙场流热血,空抛涕泪岂男儿。
这封信有分量。她知道,作为陈济棠的亲信、嫡系部队、血亲兄弟,恩断义绝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令人钦佩的是,在国难当头之时,他置国家利益为最高,将儿女之情化为军国大事,断然取义。分量还在于,过去的信件诗句都是对妈妈而言,而这封信是他第一次向妈妈吐露自己志向和心声,如同知己。
陈旅长的信件少了。妈妈只能从报纸上的片言只语追寻他的踪迹。大约十月间,报纸上登出这样一则新闻:“陈汉光辞去一切军务,东渡日本疗疾”。仔细阅读,妈妈大吃一惊,陈旅长患的是癌症(妈妈说是肝癌,后来我在网上查看,说患的是喉癌)。
这条消息对妈妈的打击有多大,她没有说,实际上她在给我讲述这个故事时一直避免谈她的感受。我只能根据后来事情的发展猜测她当时的感受。我猜想只有在此时,她才发现了她对陈旅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是依恋,是牵挂?说不清。我猜妈妈立刻给陈旅长写了信,因为妈妈又收到了从日本的来信,还是素笺一张,诗二首。
其一
秋风万里客中吹,病未深时鬓已衰。
惆怅何须嗟命薄,忧愁反觉弃官迟。
廿年戎马三春紫,百战山河一局棋。
回首可怜书剑在,为谁功狗为谁悲。
其二
厮杀半生无义战,征袍空染血痕鲜。
勋名那复怜功狗,海外悠悠病一身。
看得出来,陈旅长的心情很悲观。当年他风华正茂之日,正是军阀混战之时,没有一场战争可言正义。领兵打仗的将领不过是各为其主卖命,到头来不是血洒疆场,就是一身沉疴,当真正需要报效国家的时候,已经力不从心,这实在是一个军人的悲哀!
妈妈是怎么回信的她没有说。我猜妈妈一定送去了她的安慰和同情,因为陈旅长的回信是这样说的:
未必无才抒国难,安能低首受人怜。
…………………,…………………。(此句遗失)
千秋功业归长剑,万里风云动九天。
壮士应惭鸿鹄志,犹闻塞外鼓声喧。
他不需别人同情他,他仍旧渴望重返战场,他具有军人的灵魂。妈妈的敬重又多了几分,她暗自为陈旅长祈祷,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几个月后陈旅长回国了。妈妈是从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她飞奔到码头给香港的陈公馆打电话。注意这“飞奔”二字,妈妈是这样说的,表示了她按捺不住的一种感情。妈妈没有告诉我,她怎么得知陈公馆的电话号码的。这让我猜想他们一定曾有过会晤。妈妈说当时她只想马上就坐船过海,她一定要见他一面。
电话接通了,可是接电话的人不是陈旅长,而自称是陈旅长的弟弟。妈妈自我介绍说:“我叫汪孟华,陈旅长的朋友。”弟弟说:“久仰汪小姐芳名,大哥经常与我提及你。请问我能如何为你效劳?”妈妈说:“听说旅长已从国外回来,我想现在前去探望。”弟弟说:“很不巧,大哥现在不在香港,他去了老家。您的美意我一定代为转达。”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妈妈怏怏离去。
陈旅长不久就写来一封信,说在他国外疗病时,就非常想念广西的老家,一回国直接就回了家乡。他登上了家乡十万大山的最高峰狮头峰,他要证明自己还能重返抗日战场。随信两首诗:
其一
处处人家处处禾,伤心眼底旧山河。
镇南关上雄风在,振臂谁挥落日戈。
其二
登临强自试新瘥,立马高峰一咲歌。
竖子成名功不补,回头休笑我蹉跎。
看了这样的诗句,谁人能不心酸?我想替妈妈说,她一定是眼泪潸潸而下。
与此同时,妈妈在中山大学实验小学从教务主任干到校长。一九三七年七月抗日战争全面开始,学校停课,她参加了由尚仲衣先生领导的“抗战教育实践社”的工作,培训抗战工作骨干分子。
一九三八年妈妈加入了共产党,之后由广东地下党安排进入国民党十二集团军政治部在军中做抗日宣传。一九四一年皖南事变之,国民党开始抓捕“异党”,集团军中的共产党员迅速转移,长期隐蔽。妈妈到了桂林的甲山村兵工厂子弟学校教书。
妈妈姨姨加入十二集团军后与外婆的告别照(1938)
在这一段动荡流离的日子里妈妈和陈旅长还有联系吗?她没有说,但是后面发生的事情我可以肯定是有联系的,要不然怎么会有下面的事情?
那是一九四三年的某一天,一个穿便装的陌生人来找妈妈。身材长相与陈旅长有一点相似。陌生人自我介绍,他是陈旅长的弟弟。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攫住妈妈的心。果然,陈旅长去世了。他弟弟特来邀请妈妈去灵堂告别。他说:“这是大哥的愿望。大哥很想见你,但是又不想让你看见他的病态。他本来想等好一些,再请你过去。谁知竟再也没有机会……”
妈妈木然地跟着他弟弟,坐上了一辆道奇车。到达香港已是晚间,妈妈被安排在一家豪华宾馆下榻。第二天,一辆车子把她接到陈公馆。进门就是灵堂,陈将军的遗照正中高悬。遗照下面布满鲜花,灵柩停放在灵堂中间,花圈和挽联四壁环绕。妈妈说,她一步上前,跪在灵前抚椁大哭。
妈妈临走前,陈旅长的弟弟交给她一个封信,说:“这是大哥留给你的。”他还说:“大哥说,你本来有可能成为我的大嫂。”
展开信笺,上书七绝一首:
华国英雄有巾帼,万方多难共伤时。
方知邂逅惹情丝,盟水盟山恨已迟。
一切都结束了。
近四个小时,妈妈讲述着七十年前的往事,她的语气平静,就像站在远处观看别人的事情。那些诗她信口背诵,如同行云流水般顺畅。
故事基本上讲完了。妈妈意犹未尽,停一会儿就补充几句。
她说,他是广西防城人,那里的人善战,出了很多军武将士。
她说,他的个子不高,但很是强健。
她说,他讲的广东话口音很怪,不好听。
她说,一九三九年她和十二集团军司令长官视察两广前线的途中,一天夜晚驻宿一间茅草房,听见隔壁房间的军官谈起他。他们说他的病纯粹是累出来的。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军人,军中之事事必亲躬,甚至连士兵的军饷也要亲自一份份发到他们手中,结果积劳成疾。
她说,这个人值得尊重的地方就在于,他把军国大事置于儿女之情之上。这句话一定含有更多的内容,但是我没有发问,我怕一问,妈妈反而什么也不说了。
她说,海南岛的五指山上,半山腰有一块石碑,上刻“折木拂日”四个大字,是他在海南任职时所题。站在那里抬眼向上,明日当头,似乎只有咫尺之遥,摘下树枝伸手就可以拂拭。她说:“这四个字放在那里真是恰如其分。你知道它的出处吗?”又自答:“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屈原的《离骚》。”
五指山上陈汉光题辞的石碑
她说,这个人还是有些学问的。
最后她说,有一次她和她的一个密友谈起这个人。她的朋友说:“你知道吗,他有两三个太太,都关在公馆中不得随意出进。”妈妈说这话意犹未尽,她是不是想说,她与他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她绝不会去过那种笼中鸟的生活。
话都说完了,但是有一点妈妈始终没有明确地说,那就是她对这个人究竟怀有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妈妈本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她的喜她的怒毫不迟疑地表现在脸上,但是只有一种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就是“爱”,从来不表露,也从不谈起,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对于我来说,妈妈这一段生活的亮点在于一个邂逅带来的一段感情事。但是妈妈在讲故事时几乎只字未提一个“情”字。在她和陈旅长的故事中,她只讲事件,只讲行动,绕开了心思和感情。在必要的时候,只用加了修饰词的动词来表达,比如“飞奔”,比如“抚椁大哭”。但是我注意到陈旅长最后的诗中有一句:“方知邂逅惹情丝”。那明明是说,妈妈对他抛出过“情丝”。妈妈的感情脉络,其实很清楚了。
我打开小绿本子,仔细看那些刚才故事里妈妈所背诵的诗,墨水已经有些褪色。这些诗什么时候抄上去的呢?
绿皮小本上的诗抄
再往后翻,最后几页有几个北京的和广东的电话号码,很老的号码,广东的电话是五个数字,北京的是六个,应该是六七十年代的电话了。最后一页,下面有一行印刷小字 “永红制簿社印制”。从制簿社的名字来看,本子无疑是六十年代后期的产物了,那时候所有的商店企业都改了类似的名字。
就是说,这些诗是在那个年代抄录在本子上的。就是说,那些诗妈妈一直珍藏于心,三十多年后又从心上抄在本子上的。
那些年月,抄写这些东西,是有些冒险的。那时候妈妈遭遇了什么?她被冠以叛徒、变节分子、假党员、宪兵队长以及一切足以否定她的人生和人格的名称……
她被开除党籍,行政降八级,每月只领取生活二十五元生活费。然后在“干校”度过了长长的四年。
两个妹妹探望在干校的父母
当历史变成虚无,什么东西伴随和支撑着在谎言和屈辱中生活的妈妈呢?永红年代的永红制簿社的小本子作出了回答。可以想见,在夜深人静的干校,妈妈把常年默诵的诗章一首首抄在本子上,然后放在贴身的兜里。那些亲切的字句,把虚无的历史变成了实在的,把严酷的生活变成了温情的。
至于一个“情”字,妈妈也不必说什么,从保留在她心中近七十年的十余首诗已经说明了一切。
最后,妈妈说:“这个小本子你带走吧。我累了,该休息了。”
回到澳洲,我立即打开电脑,在搜索网站上打出“陈汉光”三个字,搜索出来的结果让我目瞪口呆。最多的条例是“一九三二年八月,陈汉光奉命率领三个团和一个空军分队,向中共琼崖特委、琼崖苏维埃政府领导机关驻地——琼东第四区一带进犯,导致红军第二独立师包括女子军特务连全军覆没。”
也就是说,我们从小就从电影里熟悉的红色娘子军就是断送在他的军队手中。我无论如何与一生“在党”的妈妈联系不上。
我立刻打电话向妈妈证实,妈妈说:“是的,他先在海南岛围剿红军游击队,后来到吉安,又到从化,做警卫旅旅长。反蒋高潮时,陈济棠派他到南京表忠心,誓不反蒋。”妈妈仍是说得波澜不惊。
倒退三四十年,这个人足以让妈妈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就是妈妈将这一段感情深深隐藏的原因?
如果没有陈汉光的病和死,事情会怎么发展呢?在他们相识的这些年,妈妈先是个进步青年,然后加入中共广东地下党,并且一直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他们完全是两条道上的人,永远不会走到一起。也许这是妈妈将这一段感情深深隐藏的原因?
我想知道更多的细节,一切细节。可是当我再见到妈妈时,她已经中风不语。永远地关闭了她心中的秘密。
最后我在小本子的塑料封皮夹层中发现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有这样一首诗,妈妈写的:
沉埋越千年,芙蓉更娇艳。莲心何不死,天道惟自然。
我又想起了那本纳兰性德。
八十多岁的妈妈仍然气质优雅
(本文截自我的长篇家史《半壁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