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十 章
第二天中午,天庭才返回自己的家。天庭的母親一看到兒子回來,驚喜得差點狂叫,趕快把天庭拉到房間低聲急問:「老二,你不要把我嚇死了。整夜不回家!你曉不曉得今天早上有多少交通崗亭吊滿了[咸魚]呀?我真擔心你和大均慘遭毒手了。」
「媽,你兒子命大,沒那麼容易死去的,他還有大苦世界要捱。」天庭冷靜地回答。
「老二,你能這樣說就好了。捱苦無所謂,捱得苦中苦總會有出頭日子的。千萬不要學雲山舅和他兒子敬熙那樣想不開。」母親說罷,深嘆一口氣,淚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敬熙怎樣了?」天庭急著問,他已經聽出,看出不妙了。
「唉,昨天晚上,他鄉下的弟弟敬忠來這兒報喪,哭哭啼啼地說他哥哥跳樓自殺了。真可憐,媳婦還未過門便死掉了。」母親憂戚地說,眼眶含淚,最後還是忍不住抽泣起來。
「媳婦還未過門才死得沒牽掛,也免得害了人家的女兒。我真的不明白他為甚麼這樣想不開。」天庭悻悻地說,心裡痛惜這個沒強烈求生意念的表親。
「還不是為了他父親那條槍。雲山舅投大金鐘水庫死了,中山戲院保衛科便追到白鶴洞敬熙那家船廠機械車間去。停職查辦不用說,還要日夜逼審,槍交不出來絕不罷休。你知道敬熙這人太輭弱,受不了折磨便神經失常,後來便跳了。」母親又忍不住嗚咽起來。
「那他弟弟敬忠呢?」
「敬忠住在他朋友家。聽他的意思,他好像不準備回鄉去了。他說回去是死路,不回去也是死路,倒不如往南邊走一趟,說不定能搏出條生路。我勸他不要魯莽行事,他一點都聽不進去。」
「媽,你不必勸他了。如果我是你,我會鼓勵他行動。搏死總比束手待斃的強。你也知道我們鄉下人多地少,種出來的糧食總是不夠吃,沒了雲山舅和敬熙的接濟,鄉下幾口怎麼過?何況那些保衛科人員還要追查到鄉下去的。」
「老二,話雖如此,但是你不曾為人父母,你是不會明白雲山舅母有多擔心的了。當一個女人聽到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兒子一個一個的沒了,你知道她有多傷心?心如刀割呀,你懂不懂?」
天庭看到母親以泉湧般的淚水來加強其說服力,便不再說甚麼了。這時他開始感到在大均家一夜沒有好睡,頭有點重,腳有點浮,於是獨自爬上閣樓去。不知怎的,天庭又記起仁信鄰居|劉叔的話「這種事,看多了會作惡夢的。」現在似乎這種事,聽多了也同樣會作惡夢的。想不作惡夢,天庭躺在床上,只睜眼觀望著那低矮的屋頂,細數著滲有雨跡的殘舊桁瓦,希望有一天它會變成灰泥粉飾過的亮麗天花板,不必隔月修理。天庭雙目變得沉重,由於心力不撐,眼睛已經攏合起來,整條思路也正引至夢鄉。黃粱美夢是需要時間來蘊釀的,可惜從遠處傳來叫罵聲,把夢弄碎了,醒來細聽,罵聲來自廚房天井處:「他媽的,怎麼突然沒有水的呢?」
天庭一骨碌地從床上起來,迅速下閣樓去看個究竟。原來步鹽在天井洗澡,只見他從房間的窗戶探進頭來,滿頭臉都是肥皂泡沫。他用右手往眼睛處一抹,勉強把它們睜開。看到天澤在房裡,好像得了救星似的說:「天澤,麻煩你去看看水管的總開關,為甚麼突然沒水來的呢?」
「步鹽兄,不用看了,總開關是在那姓李的房間裡的。我敢跟你打賭,那個王八蛋一定把總開關關了,然後鎖門出去。大概要報你一箭之仇。」天澤答道。看著步鹽那個怪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後提議說:「我看你還是把身體擦亁,到大均隔壁那家[泡水館]再洗一次吧。」
「我真不明白你說甚麼一箭之仇?我沒得罪過他呀?」步鹽一副不解的樣子。
「你沒得罪他?再細想一遍。豆芽店屋頂野貓叫春那件事,你好像已經忘了?」天澤稍作提示,接著忍俊不禁,哈的一聲笑了起來。
「哦,真他媽的得罪了小人了。」步鹽這時記起來了,一臉無奈的樣子說:「現在滿頭滿臉,混身都是泡沫,怎樣去泡水館?」
「步鹽兄,用毛巾隨便擦一下不就可以了嗎?」天澤慢條斯理地說;接著眉目皺了一下,突然往桌上重力一拍,發狠地説:「無耻李,終有一天我會把你這個王八蛋狠狠地揍一頓!」
步鹽別無選擇,用毛巾把肥皂沫隨便擦掉,再把髒衣服穿上,逕直往泡水館那邊奔去;平日頗為講究的派頭全然不見了。天庭在旁想起聯防那天晚上,步鹽挖苦同屋姓李那傢伙的那番話,更明白日後對這種小人要份外小心。
雨霖又從中山縣回來了。這次來訪,還多了幾位朋友;除了李哲凡是熟悉以外,其他兩女一男是天庭從沒見過的。從他們銅紅色的皮膚去猜測,那很可能是雨霖的農友。雨霖知道天庭家談話不方便,一進門把幾位朋友隨便介紹一下,便要天庭帶條泳褲出門。天庭很明白他們要去白沙河,於是二話沒說,迅速找了條短球褲便跟他們走了。天庭的母親也非常通情達理,只問了要不要回家吃飯便不再說甚麼了。在路上,天庭好像有要事商量似的,故意把雨霖拖慢下來,然後問道:「雨霖,哪位是你的?這兩姐妹長得不錯呀。」
「天庭,你說的是甚麼話呀?看不出你現在還有那種閒情逸致去想那種事?現在淪落到兩腳牛糞的地步,怎敢去談那種兒女私事?不過公社的領導人的確希望那些插社青年多談這種私事,然後落地生根。他們還故意把下放的青年成對的分配在同一間草竂,他們也很懂日久生愛那種道理吧。」雨霖裝得一點笑意也沒有,只板著臉說。
「雨霖,你生了愛沒有?」天庭才不管朋友那副假正經的樣子,只是咧嘴笑問著。
『孔夫子說得沒錯「發乎情,止乎禮。」非不為也,是不能也。』雨霖故意把那句話倒過來說:「天庭,我現在的環境絕對不允許我去談這種事;否則,會毀了我一輩子的!」
「你不想談,可她要跟你談,那你怎麼辦,當柳下惠?」天庭側著頭,瞪著眼地問;然後兩肩微聳,雙手一攤,擺出一副替雨霖無奈的樣子。
「誰跟我談了?不要那麼自作聰明好不好?」雨霖嘴巴還硬,但是臉上的神態開始露出破綻;接著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下去:「我已經跟雪瑩表明了態度,我不會一輩子呆在民眾公社的,我們只能做朋友。」
「那你可以帶她一道走哇。」天庭立時反應道;心裡明白想再套雨霖的心裡話,非要趁熱打鐵不可。
「帶她走?你看她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去扮林黛玉簡直不用化妝,你能帶她走嗎?我可擔當不起。誠如郁達夫寫的〈不敢多情累美人〉了。」雨霖笑答道。
「那不是多情累美人,而是擔心美人多情拖累你。」天庭直把玄機道破,接著大笑。
雨霖只是頻頻點頭以示深有此感;過了一會才補充說:「她妹妹羅雪芬便不一樣,身體好而又有膽識,可是她與程仲欽已經是好朋友了...他們兩位在珠海縣插社;如果要走馬交那條線的話,能得到他們的幫忙便事半功倍了。」
天庭很清楚珠海縣是非常接近澳門的地方,能得到那裡的支青的照應,走澳門未嘗不是另一種選擇。正想向雨霖再多打聽那裡的情況,哲凡在公共電車站向他兩呼喊:「喂,你們兩位快一點好嗎?有甚麼話上車再說吧。」
那無軌電車很快到了總站。他們一夥下了車,走過珠江大橋,又來到了練游泳的好地方白沙河。老地方沒甚變化,更衣處還是那麼簡陋,沙灘還算乾淨,可是來游泳的人比往年少了。大概到處都發生武鬥的原故吧,人門除了上班外,多願呆在家裡而少外出。如果不是雨霖他們來約,天庭也沒那種心思來這裡游泳。程仲欽和羅雪芬動作最迅速,很快更換好衣服出來。雪芬那件黑色的泳衣把她的皮膚襯得更白,把那高朓而線條分明的身材顯得更突出;加上那娟好的模樣確實能令男士們感到窒息,會想入非非。那雙晶瑩而流盼的眼神和薄而微翹的嘴唇會招惹蜂蝶,會引起上天妒嫉,紅顏薄命多是如此。雪芬可能已發覺在場的男士們的飢渴,貪婪的眼睛正緊盯在自己身上,開始有點不自在,便拉仲欽一道下水去。那美妙的背影如強力磁鐵一樣把所有的視線引至到河水處,直至浪花四濺方才有點醒悟。雪瑩不打算游泳,所以連衣服也不換,只在沙灘上閒逛著。其實在陽光煦照下,雪瑩並不是那麼病態,臉色有點紅潤而且身材高脁,比雨霖還要高一寸,只是那下垂的嘴角令她顯得有點愁默,苦澀,再加上情緒上的憂鬱便令人覺得她不開氣。雨霖很快在沙灘上找到比較乾淨的地方,隨便把毛巾一舖,說道:「雪瑩,委屈點,坐下來休息吧。如果你不想游泳,那麻煩你替我們看管一下衣服了。如果你心血來潮,改變主意的話,隨便喊一聲便可以了。」
對著雨霖那副嘻皮笑臉的樣子,雪瑩只會唯唯諾諾地點頭,嘴巴微動算是答應了。天庭在旁很清楚地看到雪瑩對雨霖的情懷是帶點崇拜和依賴的。俗語說:「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張紙。」天庭心裡在想:「雨霖,你現在嘴巴硬,我看你如何逃過這個情關。」
天庭,雨霖,哲凡三位一體,很快游至江中心。離開人群,便可以暢所欲言,可以無話不談。雖然經珠海走澳門到最後還要想辦法過香港,但如果行得通,那未嘗不算是個辦法,起碼到了澳門便算離開了大陸。後來哲凡也同意說:「最難得是雪芬和仲欽在珠海落戶。我們這麼近城隍廟,為什麼不求一支好簽呢?」
「雪芬和仲欽肯不肯幫忙,我會盡量想辦法。」雨霖自信滿滿地說:「問題是你們兩位也應該抽點時間到中山縣走走,與當地農民打好關係,將來真要採取行動時候,出入會方便得多了。」
「目前我還抽不出時間來,家裡有很多麻煩事要我處理。」哲凡答道。
「我很想到民眾公社走一趟,可是我沒辦法向街道索取通行證明。」天庭把憂慮說出: 「雨霖,中山縣也算邊防區吧?」
「中山縣只算二級邊防區,有些地區還算三級而已,一般公社,大隊或街道證明便可以通行。珠海縣却屬第一邊防。去仲欽那個公社,我民眾公社證明便行得通;但是再要南去拱北邊界地區,那非要申請邊防證不可。」雨霖解釋著說。
這時因一艘機動船駛過而湧起的浪花正好迎面撲來,差點沒把雨霖嗆到。他連忙把臉上的水一抹,兩腳加快踩水,繼續說下去:「我已經告訴過你,從廣州到我生產隊,不需任何證明。一般人入中山縣都先入縣城石歧,然後再轉車或船到我公社。可是我的生產隊離石歧遠而離大黃埔很近;我查清楚從廣州乘船到大黃埔是不用證明的。到了大黃埔再走一個半至兩個小時便可抵達我生產隊了。」
「如果在大黃埔到你生產隊途中有人查問,那你怎麼辦?」天庭極迅速插問:「現在是非常時期,意外的事很可能會發生。」
「天庭,那你不必擔心。那段地區可以說是我的地盤;沒哪個鄉下人不知道有我黃雨霖這麼一個下放青年。你的安全包在我身上。」雨霖說罷,顯出一副得意的樣子。那副樣子反而令天庭不放心。
「雨霖,你在那裡混得有頭有臉,而我可沒你那麼威風呀。」天庭直話直說。
「雨霖,還是設法弄張你公社證明,起碼也要一張大隊證明才穩當。」哲凡也附和著。
「哎,看你們擔心成那個樣子;我說包在我身上就是非常有把握的意思。如果沒把握,我也不會謬然提出。」雨霖顯然有點生氣,是反彈朋友對他能力懷疑的那種生氣。
天庭正想要替自己的存疑作解釋,上游處却傳來一陣女生尖叫聲。雨霖耳朵靈,已經聽出是雪芬的聲音。於是三人拼命似的向那邊游去。只見雪芬臉色蒼白,有點驚嚇過度。仲欽在旁却眼小鼻子大地笑。雪芬看到雨霖他們三人過來,便用手拍打著仲欽的頭嗔罵道:「看你這個冷血動物,人家已經噁心死了,你還在笑。你這個小眼睛的大概是吸血鬼化身的吧;要不,怎會見了浮屍還會笑?」
仲欽使勁地把雪芬雙手緊握住,一句話也不說,只管有牙無眼地笑,像煮熟的狗頭一樣把牙齒全都擠露出來。這時天庭他們也看到那幾具浮屍。由於屍體比較靠近河岸,所以沒有很快給河水沖走。其實屍體背朝天,臉面浸在水裡並不令人覺得特別難受。令人覺得噁心是其中一具,應該說是半具,沒有頭,沒有腿而且沒衣服的裸浮著,當水浪湧至時,那雙被泡浸得發漲的乳房會翻蕩著,才知道是半具女屍。不要說雪芬看到會驚叫,連天庭他們看了也想吐。這時大夥游泳的興趣全沒有了,連在沙灘休息的意念也沒有了,每個人都想早點離開這骯髒之地。武鬥期間,碰上死屍是沒甚麼大驚小怪的事;然而這樣給腰斬,頭斬的還是第一回。天庭他們雖然沒親眼看到劊子手操刀分屍的情景,但是肉生生的沒頭,沒腿的裸屍浮在面前也夠你整天整夜的聯想,令人幾個月不敢吃肉;誰知道菜市場上掛賣的是豬肉還是人肉?
在回家的路上,仲欽只顧傻頭傻腦地勸著雪芬。雪瑩倒好一點,在岸上看不清楚是甚麼東西,眼看不到為乾淨;否則,不知道又會[病]成甚麼樣子了。雨霖裝作很瀟灑的樣子,沒理會兩姐姐的感受,只顧對天庭,哲凡講述屍體的點點滴滴:「這幾條咸魚算得了甚麼呀。我們生產隊也有人為了打撈屍體吵架呢。開始時候,隊長給兩塊錢處理一具屍體。有錢收,當然有人願意幹這種亁淨事了。想不到我隊的廣財叔有一天撈到一大木排,上面釘著五十多具屍體;從他們身上掛著的牌子還隱約看出是從廣西梧州漂流下來的。算算看,五十多具,那不是一百多塊錢了嗎?那簡直是發了財了。可是生產隊捨不得出那筆錢了。於是廣財叔一賭氣便把已經解下來的咸魚一條一條的放回河裡了。順水而下,那些屍體很容易漂流出零丁洋,抵達到香港...」
「雨霖,不要再說那些噁心的事了,否則,今晚連飯也嚥不下去。那次廣財叔已經害得我整個星期沒吃東西。」雪瑩勸阻道。
「一個星期沒吃東西,有沒有誇大了點?你是神仙了?」仲欽笑問道。
「一點誇大也沒有,我可以作證。不要說雪瑩,連我也倒了兩天的胃口。那廣財叔好像要算工分似的,把那些咸魚挑到生產隊的晒谷場上讓隊長過目點數。那一次真他媽的害到很多人病了。」
雨霖給雪瑩再罵了幾句,乖乖的不再說下去了。大夥靜靜地走著,沒人推出別的話題。幸虧很快的到了車站;上了車便可以休息一會,也可以來個打坐。打坐也會令人作夢?白日坐在車裡作惡夢是不可能的吧。管它呢,天庭在想,累了就把眼睛閉起來吧;管它會夢見甚麼,那起碼是另外一個世界了。
這一次,天庭真的與雨霖一道去民眾公社了。雪瑩還留在廣州療養身體;雪芬和仲欽便另自回珠海了。天庭明知沒證明入民眾的危險性很大,但又不想雨霖誤會自己膽小怕事;何況有了證明,還是一場賭搏;於是決定趁局勢混亂到中山縣走一遭。到大黃埔去的船票真的不需要證明便可買到;而且在船上也沒有突擊檢查。在船上還碰上兩位落戶中山縣的支農青年。多了兩位聊天的對象,天庭的心情變得輕鬆多了。雖然那兩位支青是往石歧的,但船要先到大黃埔後再轉往石歧;那就意味著有他們陪去大黃埔了。大黄埔的碼頭很小,墟鎮也非常細小;雨霖帶著天庭穿過那短短的街道,很快便看到農田了。對天庭來說,在田埂上走路也不是第一次,記得以前唸書時參加農忙勞動還不是一樣嗎?不同的是現在走在田埂上會有點不自覺的緊張。少了張證明便要這麼緊張嗎?天庭強行抑制著自己。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來了就得硬著上。經過一番內心搏鬥,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天庭終於舒解了自己。當心理包袱卸下來後,耳朵開始聽到雨霖在對自己說話:
「天庭,沿著這條基圍一直走,大概一個半小時便到。你有沒有看到前面那些屋寮,那就是我們的生產隊。」
「俗話[望山跑死馬],那些屋寮應是很遠的。」天庭答道。
「跑死馬?現在除非碰上從大黃埔趁墟回來的支青,否則,跑死牛也得跑。那些支青多用腳踏車去趁墟的。」雨霖笑著說。
「今天是墟日嗎?一般鄉下是逢初一,十五才趁墟的呀。」天庭問道;他記得與瑞強在順德縣時聽到的習俗是這樣的。
「啊,沒錯,對於那些當地人來說,初一,十五才是墟日;但對於那些游手好閒的支青來說,天天都是墟日。去大黃埔當然比不上去石歧鎮那麼好玩;但是去石歧鎮要那些鄉下人幫忙划草艇方可。如果不是墟日,那些鄉下人是不會跟你閒逛的。」
「那你會不會划艇?」天庭打了個岔。
「那種草艇,我相信你也可以划;現在我要學那種搖橹的大船,用馬達驅動的大船。過零丁洋,這種草艇是不管用的。老實說,只學會操縱船隻而沒有帶水的也出不了民眾公社範圍,更不要說過零丁洋了。要知道那些河網像蜘蛛網一樣,很容易迷途,划不出去的。」
雨霖與天庭正聊得起勁,也不知甚麼時候前面冒出兩個彪形大漢,伸手攔住去路;其中一個高聲喝問道:「哪裡來的?有沒有證明?」
看到他那副鄉下樣子,天庭心裡已經暗道不妙;再聽到要查證明,便更明白惡運將臨。然而外表還是那麼安祥,因為天庭深知這時刻絕不能亂了陣腳,只有鎮定方可渡過險境。這時雨霖鎮定地應對著:「啊,我們是民眾公社四新大隊的插社青年,剛從廣州回來。你們甚麼時後開始要用證明的了。怎麼生產隊不給我通知呢?」
「你們這些支青好吃懶做,有事沒事都跑廣州。甚麼時候開始用證明?你們一溜回廣州,我們就開始要證明通行。」還是那位大漢講話。
「大叔,你真會開玩笑。兩個星期前,你隊長九叔送我到大黃埔碼頭時,也沒告訴我回來要證明,怎麼現在派你們兩位叔台來查問。他要請我喝酒也不必這麼隆重吧?」雨霖擠出出一副笑臉說道。
「怎麼你認識我們的隊長?」另一個大漢問道。
天庭知道開始有轉機,於是順著他們的意思接了下去:你們隊長九叔,哪位不認識他?」
「如果你們不相信,可以請他來喝酒,算我的。」雨霖擔心天庭露馬腳,趕忙插嘴說:「問九叔,四新大隊哪位支青的酒量最好?哪位拳猜得最好?哪位可以跟他比個高低?」
「那一定是[大頭霖]了。九叔很喜歡到四新那邊吃宵夜。他也提起你的酒量好。」第二位攔路的開始帶點笑意說道:「對不起,剛才衝撞,霖哥不要見怪。改日我們約同九叔到你四新大隊與你飲杯。」
第一位攔路的也不再繃著臉,也頗為恭敬地把路讓開,頗為客氣地解釋一番,他們最近接到指示,不得不例行公事。過了這一關,雨霖臉上免不了露出得意的神情。天庭可沒這麼想,他只覺得那兩個大漢例行公事已經說明邊防地方吃緊。這次過關雖是雨霖的與九叔的關係,但也有點僥倖;如果碰上個不買賬的,哪怎麼辦?沒通行證明防身實在冒險了點。又記起瑞強因沒帶證明而整籮魚給沒收;外婆因那張狗屁證明而遭拒醫,這次沒證明,不知將有甚麼事情發生。天庭這時只有證明兩字在腦海裡迴旋,希望有一天自己能隨意開出證明,到甚麼地方都可以暢通無阻。好不容易到了雨霖的茅舍。誠如他信中所描述的整條村子的住屋都是用稻草,樹皮,樹幹蓋起來的,然後用泥漿糊上,乾了以後便可住人了。這種簡陋的草屋不要說沒磚瓦,連地基牆腳也沒有。天庭忍不住問道:「雨霖,這裡有沒有颱風?這種草屋能擋得住嗎?」
「這裡靠近零丁洋,怎會沒颱風?去年有幾間草屋連根給風拔掉了。我們算是命大,房子給吹了一半而沒傷到人;但是滿地泥濘也夠你受的了。」雨霖回答說。他把身上的小包行李往那用兩張橋櫈撐著的硬木板床上一扔,又接下去:「刮大風那天晚上,雪瑩和她的室友嚇得只會放聲大哭。」
「怎麼雪瑩也住在這兒?」天庭好奇地問。
「住在隔壁!」雨霖故意把隔壁兩字提高八度,然後笑著說下去:「其實只隔一層樹皮而已。那扇門是沒鎖的,你隨便可以進出。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的話,從這些樹皮縫裡也可以看個清楚。」
「從樹皮縫看,那不是偷窺了嗎?那人家在換衣服,你們也看嗎?」天庭驚訝地問。
「開始時候我和我的室友很想看,隔壁的很介意我們會偷看;現在嘛,她們隨便我們看,可我們却不願意看。」雨霖一本正經地說,聽不出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雨霖,我聽不明白你的意思。」天庭覺得雨霖說的話意很玄。
「聽不懂我的意思?那讓我先去燒點水,泡壺茶再說吧。」雨霖說罷,便拿了桶擔往河邊走去。
草屋前,也用同樣的材料造成的棚架便是廚房了。廚房的簡陋實在令天庭難以置信,除了灶鑊以外甚麼也沒有。如果碰上大風雨季節,根本不能在這燒菜煮飯。本想要問雨霖廚房是否會漏雨,後來覺得這樣問會顯得自己無知,而且令對方傷感而作罷。主要用來燒飯的燃料是亁稻草,所以灶和鑊都比較大,以便稻草燃燒。鑊大火猛,不一會水便開了。泡了壺茶,倒了兩杯;雨霖等不及便往嘴裡試呷一口。實在是太燙了,他把杯子放在那張惟一的,殘舊的書桌上,這是四位支農青年賴以寫家信的桌子。雨霖順道把旁邊的橋櫈拉過來坐下,把背靠著這張書桌,然後慢條斯理地說:「天庭,這就是黨和政府要我落地生根的地方。試問,你能在這兒呆一輩子嗎?如果能的話,那便到樹皮縫處多看幾眼吧。看了以後便混身上下焚漲,便會衝動,便會不顧一切地追求,要愛她個死去活來,這就是公社書記把我們配對安排在同一屋裡的用意。現在我們還可以理智地控制自己,然而再這樣混下去,真不曉得會發生甚麼事。有些支農青年乾柴烈火,不能自控而[搞出人命],我的意思是大了肚子。想想看有兩個累贅,你還能跑嗎?一輩子在這兒,我心不甘呀!」
「聽你這樣說,雪瑩對你蠻有感情的了。」天庭坐在另一張橋凳上平静地問。
「有沒有感情我不知,一個女子離開了自己的父母,來到這鬼地方,天天和泥濘打交道累得腰酸背痛,晚上甚麼娛樂也沒有,除了那盞煤油燈有點光亮外,到處都是漆黑一片。面對著這種艱苦的生活,心靈上空虛,很需要一個人來傾訴,來依賴。而我偏偏又被安排到與她只有一樹皮之隔。」雨霖算是盡情訴說的了。他仔細地打量著對座的朋友一番,呷了一口茶,又繼續慢條斯理地說下去:「其實我又何嘗不感到空虛?不感到寂寞?何嘗又不需要一個人來傾訴?哎,[同是天涯淪落人]。」
天庭看著老同學凝重的臉色,覺得他已經少了學生時代那種不知愁的稚氣;細嚼著這位多年同學的心裡話,覺得他這幾年被環境壓抑所積的怨氣現在一倂洩放出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天庭免不了有點難過。但一時又想不出甚麼安慰話,那只好引用些小說來胡扯:「雨霖,人最怕有接觸,有接觸便有感情。書本有話[日久生愛]。當然日久也會生厭。控制著自己而沒發展到那種階段是你的清醒。話又說回來了,如果情投意合,那又有甚麼不妥呢?」
「天庭,你好像很有經驗似的。」雨霖答道;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了。
「我哪來經驗?我只是想當然矣。」天庭也笑了。
雨霖正想要說些甚麼,却又突然間停住了,並且站了起來。原來門口來了一位農婦,手上拿著一頂竹帽,當扇搖動著。外面實在太熱了;只見她滿頭是汗,不時用手去擦抹。她一點也不見外的踏進門來了,堆著笑容問道:「雨霖,你回來了。廣州好玩唄,這位一定是你的表親啦。」
「石嬸,請進來坐。田裡很炎熱,喝點茶吧。」雨霖說著,倒了杯茶,遞到石嬸手上,又繼續下去:「這位就是我平常和你們談起的表哥|馬天庭。你怎麼知道我回來的呢?」
石嬸和天庭打了個招呼,眼睛却在天庭身上打量一番,然後笑著說:「雨霖,你這位表少挺斯文的,是個白面書生呢。我怎麼知道你回來?我有千里眼呀。你們在田埂走過時,我老遠便看到了。現在連隊長也知道你回來了。對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石叔要我請你們過去吃飯。」
「石嬸,你們這麼客氣幹嘛?」雨霖笑答著,然後對天庭說:「石叔,石嬸對我很好,很照顧,好像自己親人一樣。我有事沒事都去他們家吃飯,喝酒,聊天。他們是孟嘗君,我是他們的食客。」
「哎呀,雨霖,聽你說話多見外。單身的都懶得煮的了。我家多幾個人來坐,瞎聊也熱鬧點;何況你們也不是白吃的。」石嬸笑說著,露出雪白的牙齒。
「好,石嬸,那我們不跟你客氣了。麻煩你替我告訴石叔一聲,等會我們就到。」
「那雪瑩呢?她沒跟你們一道回來?」石嬸問道,眼睛也象徵式地往那隔板望了一下。
「雪瑩還在廣州治病,沒有回來。」雨霖淡淡地回答,也沒再加甚麼解釋;因為他心裡明白那只有愈描愈黑,鄉下人看人看事比較憑外表,憑直覺。
石嬸也很通情的沒有再問下去,再次叮囑雨霖他倆一定要到便回去了。帶了些糖果,餅乾和香煙,雨霖和天庭便去石叔家。其實兩家相隔很近,走路不用兩分鐘便到。只見石嬸一個人在忙著洗菜,雨霖覺得奇怪並問:「石嬸,石叔呢?在田裡還沒回來?」
「早就回來了。他與樹根他們撈魚去了。他說捉點魚蝦回來好下酒哇。」石嬸滿臉堆笑地回答:「你們可以先進屋裡歇一會吧,他們很快回來的。」
「石嬸,那我們也過去看看,好讓我老表知道鄉下人是怎樣去捉魚的。對了,這次從廣州回來沒帶些甚麼好的東西,只有些糖果,餅乾給你,香煙給石叔。」雨霖說著,便不管石嬸的客氣,逕直進屋去把禮物放在桌子上。隨後帶著天庭沿基圍向東走去,邊走邊說:「我知道他們在哪裡撈魚。」
基圍的左邊是一條寬百多公尺的河,右手邊是水稻田。與基圍緊接的那幅水田有三分之一是沒種東西的,原來留著撈魚用的。河的水位比稻田的水位高,把基圍上的水閘提起,河水便把魚蝦沖帶到稻田來了。只見幾位鄉下壯漢在齊膝的水上並排地拖動著魚網;旁邊的水稻也暫時沒頂,長得高一點的還可以看到其稻葉尖端在水中漂蕩著。雨霖還没向那幾位壯漢打招呼,便把基圍上那個魚簍拿起來往裡瞄看。魚呀,蝦呀,小螃蟹雜混一起也有好幾斤。他高興地向田裡幾位大漢嚷著:「石叔,樹根,水牛,今天運氣不錯呀!可以大吃一頓了。」
「雨霖,你回來了。那位一定是你的表親了。」體格最魁梧的問道。只見他光著上身,展現出銅紅色的皮膚和線條分明的肌肉,不難令人相信他是一位能幹的莊稼漢;再加上眉宇間的軒昂,在鄉下裡應是一位領袖人物。接著他說下去:「再撈一趟便回去了,希望能捉到一條大一點的,好用來招呼客人。」
「石叔,我先替我表哥向你謝了。對了,這位就是我經常向你們提起的表兄馬天庭。他打算在這兒玩一個星期。」雨霖笑著道;接著把魚簍放下,然後轉過來對天庭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幾位是我在民眾公社裡要好的叔伯兄弟。從左至右,石叔,樹根和水牛哥。我來到這兒落戶,常得到他們的照顧,像家裡人一樣。」
天庭立刻順著雨霖的意思向田裡的幾位大漢逐一點頭打個招呼,而且還滿臉笑容地對他們說些客套話,感謝他們對雨霖的幫助和照顧。這趟運氣不錯,兩斤以上的魚也撈到兩條。石叔動作非常俐落,把網中的魚蝦全倒進簍裡,並與樹根把網收捲起來。水牛逕自把河閘關了,雨霖也把田閘拉起來,好把水引到別的稻田去,等到水位低退到差不多了才把閘門再按下。滿載而歸,那可忙了石嬸。她一個人不讓男子漢幫忙,殺魚,刮鱗,清洗,並把其他的都準備妥當。那幾位男的循例坐著,瞎聊,等飯吃;男主外,女主內嘛。不知甚麼時候,石嬸已送來一大碟香脆的花生米讓他們下酒用。好久沒吃過這種現炒現吃的花生米了,天庭老實不客氣抓了一大把,不斷地往嘴裡送。這時石叔拿起一個大茶壺往每一位的碗裡灌。倒出來的沒有茶的顏色,而是像水一樣清澈。天庭心裡正納悶為甚麼鄉下人連茶葉也不放一點,這樣的大熱天怎能解得了渴?只聽到石叔先發話:「來,來,來,大家為雨霖的表哥光臨乾杯!」
聽了石叔文謅謅的說辭,天庭便把自己面前那碗拿起回謝大家的好意,並隨禮喝了一口。水一進口,便覺得不對,舌喉有點麻辣,即時明白那是白米酒而不是白開水。看著那幾位壯漢的碗已經給喝得溜光了,奇怪酒怎麼可以這樣大口喝?大概只有《水滸傳》裡的梁山好漢才有這種能耐吧。正當天庭還在猜疑碗裡究竟是些甚麼飲料時,雨霖已經把那幾位的和自己的空碗又再斟滿。哇,雨霖甚麼時候變得這麼海量?那幾位大漢連客套式的拒絕也沒有説,只瞪著眼看著雨霖有沒有實實在在的把每一個空碗斟滿。這時石嬸笑嘻嘻地端來了一大碟蝦來,熱氣騰騰的。那蝦鮮紅得像橘子皮那種顏色,這只有活的或非常新鮮的蝦子才可能給弄出這顏色來。石叔的請字剛出口,天庭的筷子已經到了碟子了,喉嚨給那口[白開水]弄得很不舒服,肚子也有點不自在,急需點東西塞進去壓一壓。没多久,鮮魚三味|湯,蒸,炒都來了。樹根對石嬸說:「石嫂,你也該坐下來了。先吃點再幹吧。」
石嬸順著樹根的意思坐下來,仍然笑容滿臉地答說道:「全都端上了。樹根,你要我吃了再做的話,那你到水裡再撈幾條上來吧。」
大夥聽了便哈哈地笑起來。水牛動作敏捷地斟了碗酒,雙手端至石嬸前,非常恭敬說:「石嫂,的確辛苦你了,水牛在這兒敬你一大碗。」
石嬸把碗接過來,呷了一口便放下,笑著說:「隨量,隨量。牛哥,我可不能像你那樣牛飲啊。」
大夥又是一陣哄笑;笑得水牛有點不好意思。窘態加酒氣,他的臉霎時變得通紅,可是他很快地替自己解窘:「石嫂,你不能牛飲,可以多吃點菜呀。」
「我還會跟你客氣?」石嬸給逗得嘴巴差點合不攏似的說:「你多替我招呼表少好了,不要只顧自己死喝爛喝的。」
「哦,對不起,我差點忘了。表少,多用點菜,不要客氣。如果你要和我們這些粗人客氣的話,那便沒得吃的了。」水牛說著,便把酒碗端起以示敬意。
天庭也連忙把酒碗拿起來回敬,但是一口沒喝便說:「你們怎會是粗人?把表兄弟稱作表少的,我們在城市長大的也沒你們那麼禮貌。」
「表哥,表少都是一種稱呼啦。」石叔插話道:「城市的變化比較快,比較大;鄉下的改變比較慢。鄉下人比較保守,對那些俗例或稱呼仍然改不了。」
「石叔,我記得前年去順德縣時,也聽到當地人對朋友的表兄弟稱作表少的。」天庭直覺上感到石叔這個人不是一般的莊稼漢,而是有點文墨的人物,頗像瑞強的外祖父,但身體確是超壯,文武全才。對著這般人物,天庭說話時也多了點文章氣。
「表少,講禮貌斯文便比不上你了。你應該多吃點菜壓壓肚子吧。」石嬸插話說:「我看你臉紅赤得像關公似的,你再客氣不吃菜便會很快醉倒的。」
給石嬸這麼一說,天庭真的覺得面暖耳熱,太陽穴的脈搏更加速鳴跳,心血有如沸騰的水一樣向胸腔處上湧。天庭知道自己不勝酒力,唇舌有點亁渴,很想喝茶,即使白開水也可以;但是又不好意思啟齒,而且還要裝作不礙事的樣子去順著石嬸的誠意唯唯諾諾。坐在旁邊的雨霖正和樹根鬧得高興呢。只見他們兩位一邊划拳,一邊高聲吆喝些甚麼:「三哥哥,四嫂嫂...你的頭啊,帶綠帽...」
天庭聽得出綠和六是粵語同音字,也知道划拳的人多喝了兩杯,嘴巴出來的都是些胡說八道的話。水牛在旁也觀聽得手癢難耐,一時又輪不上他,於是衝著天庭說:「表少,我們也來湊湊熱鬧好不好?」
「水牛哥,真的對不起,我完全不會划拳,也不會喝酒。你可以和石叔比一比嘛。」天庭滿臉歉意地說;心裡對自己的無力應酬感到懊惱。
「哎呀,划拳的事很容易學的啦。你的老表剛來民眾時,也是甚麼都不會,喝不上兩杯便倒下去。現在呀,民眾四新大隊沒幾個是他的對手。」水牛堅持著。
「水牛,今天表少是客人,不要強他所難了。你要猜拳,讓我來陪你吧。」石叔及時來解圍了。
水牛現在要過足酒癮和拳癮,既然石叔來應戰,他也懶得去纏天庭了。又多了一對在七吆八喝,嘈雜聲把鄉村的寂靜劃得破碎。這時天庭只覺得酒力攻腦,有點想吐,但又擔心眾人掃興,於是默不作聲地灌喝魚湯,希望把酒氣壓下去。正當他們在熱鬧的時候,基圍上有三個人影從雨霖那座草屋走過來。雨霖眼快,看出是正副隊長和大隊會計他們;心裡頓時明白這幾個人在這時候來找,一定有點不尋常。雨霖用手輕推了天庭一下,以示準備應對,然後對石叔他們說:「隊長他們來了。」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石叔漫不經心地把話講出。他呷了口米酒,碗還沒放下,便對著石嬸說:「老婆呀,麻煩你去添加三雙筷子來。」
「是,還要加三個碗呢。」石嬸笑答道,並立刻到廚房去了。石嬸剛把碗筷拿來,那三個人也到了。於是石嬸笑著與他們打招呼:「隊長,這麼早便過來聊?來,大家坐下來吃點鮮魚蝦,剛撈上來的。」
「石嫂,我們是來找雨霖的。他家門關著,我猜一定在這兒,所以過來打擾了。聽說他有親戚來民眾玩,所以我作為隊長的,也應該來看看。」領頭的中年漢回答道。
天庭在旁很快地把這個隊長上下打量一番。看他剪了一個平頭,穿一套黑色麻布唐裝,與一般鄉下人打扮沒甚區別;但他雙目有神而帶兇,再配上耳後可見的下顎腮骨,天庭知道這位隊長並不好相處。天庭正想主動與這隊長打個招呼,雨霖已經搶先站了起來,滿臉堆笑地說:「隊長,旺財,旺生,你們來得正好,今天石叔他們撈了些魚蝦,一道來吃吧。對了,隊長,這位就是我平日跟你說起過的表兄,馬天庭。他準備在這兒玩幾天。」
「來玩幾天,有沒有探親證明?」這位隊長一點也不客氣地問。
「隊長,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我返廣州前,要求您出張證明給我表兄來民眾玩,您告訴我從大黃埔入民眾公社不用證明。怎麼現在又...」雨霖故意把話卡住,以免得罪這位掌權人,臉上還堆掛著笑容,牙齒也全露出來。
「雨霖,今時不同往日,外人入民眾公社一律要證明,這是上頭命令,不是我故意刁難你的兄弟。再遲些日子連出廣州也要證明。你的表親最好不要在這逗留太久,否則,我不明說,你也明白啦。」隊長接過天庭遞給他的香煙,並讓天庭替他點燃;最後順著石叔的意思坐下來飲杯。
天庭看到有點轉機,連忙向隊長兩個兒子遞上香煙,一點也不敢怠慢。雨霖何等機靈,替隊長斟酒,夾菜。酒肉到肚,隊長和他兩個兒子變得敦厚多了。原來那副刻板臉現在開始解凍,嘴巴像機槍一樣嘟嘟不停。廣東人說:「雞腿打人牙關軟。」一點不假。天庭陪他們再多喝了兩口白米酒,真的開始撐不住了。心跳加速,比剛才受驚嚇時跳得還要快;頭有點眩暈,有點不能自己的感覺;然而心裡還是清醒明白,只擔心酒後失言便麻煩大了。
「怎麼啦,表兄,沒甚麼不對吧?」隊長在旁也注意到,他頗為關心地說:「要不要喝點茶解酒?你的臉紅得像[關雲長]一樣了。」
「隊長,真的很失禮,有點撐不住了,想睡覺。」天庭一副抱歉的神態說:「我以為你們中山人喝的是白開水,要用碗來盛。想不到只喝了兩口便晃來晃去了。真的佩服你們。」
大夥一陣哄笑,隊長更是得意地說:「雨霖,我看你還是先送你老表回去睡一回,否則,他真會醉到[五體吐地]的了。我們中山人的白開水不知灌倒多少人了。」隊長接著又連串的咯咯笑聲。雨霖也順著隊長的興致,把天庭扶起,往自己的屋寮走去。天庭雖然有點浮游不定,但是隊長在後面的呼喊聲,還是聽得清楚:「雨霖,把你表兄安置好,要立刻回來再飲,我還要和你對猜幾個回合。」
雨霖應諾回話,天庭也聽得清楚,只是覺得兩腿有點浮,眼睛有點昏花。不知是夜幕垂空的原故,還是自己的腦袋快要爆炸,天庭這時已是滿天星斗;心裡只希望早點到達雨霖的草寮,然後往那木板床,或地面也可以,只要一躺下,似乎甚麼問題都可以解決了;即使不能解決也起碼沒有煩惱。
由河網分隔成的水稻田,向遠處望去,一片遼闊。夏日雖然炎熱,可是河水送來的微風把它冷卻,令人感到清爽。如果不用到田裡幹活,只是在草寮裡聊天,對於一位城市青年來說應有一番風味的;然而天庭却沒有這樣的感受。在民眾公社已經過了兩個夜晚,可是沒晚好睡,可以說徹夜未眠。與雨霖睜眼相對也想不出甚麼好辦法;那頓飯只能令隊長不查看證明而已,但不能長呆。何況石叔也清楚表態,現在風聲太緊,不能輕舉妄動。既然如此,再呆下去也沒甚結果,說不定還會招來橫禍呢。自己沒有護身符,又怎能玩得開心,玩得瀟灑呢?天庭決定翌日動身回去,以免夜長夢多。返廣州,從哪條路回去?大黃埔還是石歧?天庭很想到石歧鎮走一趟。既然人在中山縣,沒有理由不到縣城走一回的。後來與石叔他們商量,覺得目前去石歧鎮還不至於出問題,購買船票返廣州還不至於要查看證明,但再過兩天,便不知會有甚麼變化。石叔主張樹根和水牛去護送一程。天庭和雨霖很明白石叔那番心意,如果有甚麼意外,有當地人出面是比較好說話的。
第二天清晨,辭別了雨霖,石叔,石嬸,天庭便踏上了樹根和水牛準備好的小船。這種小船比草艇大一點,三個人還勉強可以;如果雨霖也去的話,那真的連扭腰轉屁股的地方也沒有。可是船頭的尖窄的地方還放置了一個燒小柴枝用的小爐子,爐上那鍋東西不斷冒出香氣,好像是花生煮雞的味道。河面上的微風不時地把這股香氣迎面送來,令人牙根地方起酸性反應。水牛在爐子旁弄這弄那的;看來要吃完這鍋花生燜雞方能抵達石歧鎮。天庭正在對這兩位農民兄弟的熱情心存感激,負責划船的樹根對自己微笑著說:「表兄,這裡到石歧大概要花一個半小時;如果逆水的話,還要久一點。吃完這頓飯,再飲兩杯便可到達。」
「樹根哥,你們中山人真好客。這次太麻煩你和水牛哥了。對了,從民眾到石歧不走水路可不可以?我的意思是自行車或汽車能不能直達?」天庭試著多了解此地情況。
「自行車可以,不過要繞道走,有些小道太窄,而且雨季變成泥濘地,不好踏車。我們三個人,還是用船方便,起碼可以舒舒服服地吃頓熱飯。」樹根說罷,咯咯地笑起來。
「我也覺得坐船舒服,而且可以觀看兩岸風景。」天庭回答道。天庭一直在留意這個水鄉的大環境。其實珠江三角洲並不是一片平坦的,夾雜在這河網裡,不時會出現些不高的山丘,令人不能盡目,也容易令人迷失方向。怪不得雨霖說過,要出零丁洋,沒有帶水的是行不通的。想到這裡,天庭自不然好奇地問下去:「樹根哥,翠亨村離石歧有多遠?今天可不可以順便到那裡走走?我很想看看國父孫中山先生的故鄉。」
「表兄,沒有公社證明,翠亨村是不能去的。」水牛搶著說道:「翠亨村離珠海很近,屬第一邊防區,太靠近澳門了。」
「水牛哥,那你到過澳門沒有?」天庭故意問道。
「澳門沒到過,但隔岸看過,連那邊賣雲吞麵的叫喊聲也聽過。那次是石哥帶我去的。如果順風順水的話,從翠亨村到澳門,一炷香的光景便可以了。」水牛顯出一副神氣樣子。
天庭回頭看了一下樹根,只見他仍然笑而不答地划著桨,只好報以一笑;心裡也不管水牛在吹水還是說實話,反正大家並不很熟,不便再問。吃過飯,再經過甚麼張家邊,陳家邊的,很快便看到石歧鎮了。說它是鎮,因為它比廣州小得多了 ; 說它不是墟,因為它比大黃埔大多了。那棟淡黃色的建築物算是碼頭。那些經過河水長期浸蝕的木樁都長有深綠色的青苔,而那些掛在木樁上的舊汽車輪胎久經渡輪的碰撞也留下擦傷的痕跡。碼頭除了給渡輪留下空間外,兩旁還停靠著很多船隻。聽樹根說這些船隻來自縣裡各地。有來石歧趕集,辦貨;也有來這兒交貨的。岸上擺滿一籮籮的貨物,可能是農民交來的貨物或漁民交來的魚吧。只見有些驗貨員在忙著過秤,偶爾會用手從籮裡抓起或補加以合個斤両整數。正當樹根要找個空位來停靠時,碼頭左邊傳來非常嘈雜的聲音;中山口音,天庭聽不清楚在吵甚麼。遠看著很多人圍著那棵大榕樹,手上的扁擔如雨般地往下揍,好像打狗似的。隨後一陣怒喝聲,其中一句天庭算是聽得明白 , 吊死他。天庭正想要問樹根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樹根已經靠近耳邊說道:「表兄,要醒定一點。事情有點不妙;他們抓到一個偷渡的。」
這句話真如五雷轟頂,把天庭整個人震懾住。他們抓到一個偷渡的。自己不也有這樣打算嗎?如果給逮到,不也像那位偷渡者同樣下場嗎?想到這裡,天庭耐不住打了個寒噤,感到身上已挨亂棍無數。現在最糟糕的是身上沒有一張通行證明;如果給查問,那不也完了嗎?大概蕭至勇也是這樣出事的吧?現在最好不要靠近碼頭,避過風頭再說。天庭正想與樹根他們商量,却聽到水牛在叫:「他們把他吊起來了!」水牛緊張得把腳直跺,把船也跺得有點巅抖。那個偷渡客真的給吊起來了。只見他被昇吊的時候,兩腿還在掙扎,稍後便像燒臘店的鴨子一樣僵直。那死前的眼神和嘴巴令人畢生難忘;與那天晚上在廣州市的交通崗上吊滿的勞改犯的冤死慘狀没甚兩樣;所不同的是,今天親睹整個行刑的過程,一個不用法庭審判而可以把人處死的過程。這個偷渡客充其量是對社會不滿而作一次個人選擇,與這些愚昧無知的村民有甚麼關係,非把他置死不可?把他吊死,那不就是行絞刑了嗎?怎麼新中國還用這種封建時代的刑罰?想到這兒,天庭不自覺地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下一位又輪到誰呢?禁不住又是一陣哆嗦。這時樹根的話又在耳邊鳴響:「表兄,醒定一點。」
樹根真的在對自己講話,而且使了個眼色。天庭立即會意到不妙,現在只有保持鎮定方能生存,只有隨機應變方能逃過這一劫。
「哪裡來的?」一位帶著紅臂章的鄉下佬發問。與他同船的還有兩位壯漢。這條船甚麼時候駛過來的?天庭真的搞不清楚;現在可管不了那麼多,於是隨口答道:「民眾四新大隊的。」
「來石歧幹甚麼的?」那鄉下佬加緊發問,口氣一點也不放鬆。雖然天庭的答話學帶著一點中山口音,以示自己是位插社青年;但他的眼睛還是死盯在天庭身上。
「啊,我們來石歧辦點貨。隊長的兒子要討老婆了,我們也只好幫幫忙啦。」樹根搶著答道:「兄弟,你們是哪一鄉的?如果有空的話,到我們民眾公社來高興高興呀!」
樹根這番反客為主的話果真奏效;那位領頭的眼睛雖然還對天庭上下打量著,但口氣已經平和多了:
「辦完貨要立即回去,在這裡多逗留對你們沒好處。」說罷便着令後面兩位調頭離去。
望著那三人的背影的確離遠,天庭才敢倒呼那口氣,心裡佩服樹根的急智。隨後又覺得這種無中生有的應對有點不妥,於是問道:「樹根哥,如果那傢伙查出隊長的兒子還未辦貨娶老婆的話,那你可不惹上麻煩了?」
「表少,你那麼擔心幹嗎?」樹根邊把船靠岸划去,邊回答:「如果他認識我隊長,那麼我們早已變成螃蟹給扎起來了。將來他們有機會碰頭是將來的事;現在最重要的是把你安全送離石歧,安全返回廣州。」
「謝謝,謝謝。」天庭至誠地對鄉下人的仗義表示感激。
「表兄,你不用客氣。我們和雨霖簡直就是自己兄弟一樣,他的事也就是我們的事。說不定有一天我們去廣州,要到你家騷擾呢。」樹根說著,已經輕巧地把小船駛進船群的空檔處。水牛動作非常俐落地把它拴扣好;大夥踏著那些花崗石階上岸去了。
石歧鎮除了碼頭,日用商店外,沒甚麼地方好逛的。這時天庭根本沒心情去閒逛,特別剛把偷渡客吊死的大樹那邊更令人卻步。由兩個鄉下人陪著,購買船票很順利,那些帶紅臂章的糾察員也沒過來盤問。去廣州那班船要一個半小時才啟航;而樹根,水牛他們要趕回去,隨便買點雜貨便與天庭道別。
「表少,我們先回去了;你一個人要醒定點啊。」樹根叮囑道。
「樹根哥,你放心好了,我會照顧自己的。」天庭握著對方的手回答 ; 接著轉向水牛,也緊握著手說:「水牛哥,多謝你們的幫助。回去請替我問候石叔,石嬸。真慶幸能認識你們幾位肝膽相照的朋友...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水牛使勁地握著天庭的手答道。那份握力令天庭感到滿手熱誠。今日水牛有點不多講話,不似第一天見面時逗笑石嬸那樣風趣。他憂形於色,顯然對天庭有點不放心,更很不願意在這個時刻說再見。
他們人與船漸漸遠離,這時天庭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陷於孤獨無援的處境,稍不小心或惡運臨頭便後果堪虞。離啟航還有個多小時,怎樣去打發這段時間?去看場電影?又擔心誤了班點。坐在碼頭的候船室,那些糾察人員著實令人感到不舒服,特別是那紅色臂章令人眼刺。在街上閒逛,那等於找死;一個陌生,而且是城市青年,那太惹人注意了。哎,有了,天庭好像看到曙光似的,高興得差點叫起來;原來碼頭的斜對面有一家理髮店。於是三步倂作兩步地過了馬路,逕直走進這家門面窄小的理髮店。理髮師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天庭便往那破舊的椅子坐下來,一副要理髮的樣子。椅子雖舊,但還可以調高低,甚至把整個人平放以便洗頭的舶來品,而且有兩張呢。掛在牆上那兩面鏡子已經發黃,而且有裂痕,靠些膠布把持著。天庭即時覺得這是最好的避風港。既可以比較安全地消磨時間,又可以清楚看著碼頭的動靜。兩位理髮師正在閒聊,看到有人進來直往理髮椅上坐著,便知道要工作了。那位形容乾瘦的便站起來問:「理髮?」
「理髮,洗頭。」天庭答道,也不管價錢是多是少;心裡想還不是一毛幾分而已,即使收雙倍也不過幾毛錢而已。
「要怎樣修剪?」理髮師冷淡地問。
「照舊。」天庭也冷冷地回答。
這位理髮師二話沒說便拿起狗牙剪替客人摸頂了。把頭髮弄薄了,再換上推髮剪嘎嚓嘎嚓幾分鐘,便拿了個鏡子放在客人腦後讓天庭對著牆上發黃的鏡子看。天庭為了要在這理髮店多呆一陣子,看了一會便故意說:「師父,麻煩你把它修高一點好嗎?」
「再修高便不好看了。」理髮師態度還是不大友善。
「師父,我們下鄉種田的還管那麼多好看不好看嗎 ? 至重要的是方便,省錢,省時間;否則,不到兩個星期又要出石歧一趟,惹得隊長不高興。」天庭故意引出話題。
「那倒不如來個平頭啦!剛才又說甚麼照舊。」理髮師開始不高興,原來那張瘦臉顯得更長;很不耐煩拿起那個推剪再來一次。
「師父,我原本就是修平頭的呀。兩個月沒時間理才長成這個樣的。」
「少跟我來這套。你們下放青年有哪個喜歡理平頭的?有一回只不過修高了一點,那個王八蛋便大鬧起來,而且不給錢了。」
「師父,甚麼事都有例外的。其實種田的都會細汗流,大汗滴的了;長頭髮令人熱得不舒服。」天庭一本正經地說。細想一下剛才自己應對的話,天庭便忍不住把眼珠往上翻了一下,對著那面發黃的鏡子偷笑。
「喂,頭不要亂動。」理髮師說罷便使勁地把天庭的頭往下按,好讓剪子推進,並厭煩地說:「你們下放青年有幾個肯正正經經的去種田?不是好吃懶做的,便是頻頻返廣州,更甚的往南逃。剛才吊在樹上的死得多冤枉。」
聽到理髮的提起剛才樹上的慘象,天庭禁不住打了個寒顫,立時止住了笑而且有點驚愕,這種驚愕會令人失去回話的能力。幸虧旁邊閒坐著的理髮師在這時刻插話:「哎,這麼容易走得脫,還有人在這兒替人理髮嗎?話又說回來,審也沒審,便把他吊死是過份了點。應先把他關起來,再作處理。」這番話把天庭嚇得屁也不敢放一個,猜不透這理髮師說的是心裡話,還是引套話。
「現在是無政府狀態,到處武鬥,誰還去管它過份不過份?那青年只好到閻王府去喊冤算了。」正在替自己理髮的回答道。
天庭更是連氣也喘不過來。幸好這時理髮的已經停止修剪,拿著那面小鏡又放在天庭後面去,等待客人對自己的修剪技術作出反應。天庭連忙說道:「很好,現在精神多了。」
理髮師二話沒說,把椅子調到令客人頭低腳高的位置,便開始放肥皂水,接著用十隻手指甲在天庭的頭上輕輕地揉刮著,很舒服。隨後把天庭引帶到水漕放水沖洗;冷水澆頭,真令人寵辱皆忘,甚麼恐懼,霉氣都被沖洗得一乾二淨,起碼能令人恢復勇氣,令人重新振作。有了勇氣,處事便會泰然;當内心泰然,連走路的步伐也顯得信心滿滿;當自己信心满满,别人也不會對你有甚麽猜疑。天庭很幸運的能讓糾察人員對他沒有查問便讓他上了船;在船上也沒有碰到其他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