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渡》下部 《二十》江湖夜雨十年灯

 

麦哥潜伏在黑暗里,静静地等待着一个时辰后的行动信号灯亮。

云遮月缺,与他第一次参与武装行动时的夜色,竟也相似。再一想,这中间,竟已流过了十多年的光阴!

记起那夜,那石破天惊动第一次,他们在省城仓促起事,却惨被叛徒出卖,差一点就全员覆没。自己和阿文东躲西藏,仓惶逃往日本,再往欧洲。阿韶带着海仔,和阿文的家人远走檀香山,险险躲过官兵的追捕。那一役,没发先败,却不幸牺牲了许多最早期的弟兄。

第二次起事,是在五年后的惠州,那时他们的队伍已发展到两万多人强,士气高涨。可惜大批的武器被扣压在台湾,没有后援,再次惨败。更多的弟兄们因此赴死而不悔。

今夜,已经是第三次的努力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那些逝去的弟兄们年轻的面容,还不时地在他的梦境里出现。醒来唯有清泪两行,双拳紧握。

而他自己,十几年间从一介无所事事的江湖浪子,到现在重责在肩的行动副指挥;从一个只关心自己死活的街头孤儿,到现在有了家,有了儿子,有对重建美好家园真切的热诚。唯再过两年,自己亦已到了花甲之年了。

阿韶从美国回到檀香山之后,坚持要把海仔送往美国东部的中学念书,说那里地杰人灵,还有她真心敬佩的容闳老前辈可以帮眼看着孩子。麦哥没有反对,还亲自全程送儿子去康乃迪州的私立高中入学。在漫长的从西部往东部的火车路途中,他给儿子讲述阿爷掘金的故事,核桃项链里藏金叶子的来龙去脉。遥望着远方的落基山脉,他还跟儿子讲起那些失去了家园的印第安人,回忆那些高扬清越的风笛声,伴着少年又孤独的他,渡过一个又一个狼嚎的暗夜。

海仔听得入迷,第一次察觉,这个对自己时而严厉无情,又时而宠溺过度的父亲,原来也有过精彩的人生。“那么后来呢?那些印地安人,能够重新回到他们原来的家乡么?”

麦哥摇了摇头:“有些家园,失去了,就永远要不回来了。老的一代凋零了,第二代,第三代的印地安人,在划了圈的保留地里出生成长,那里,早已是他们仅知的家园。”

海仔望着车窗外的广褒大地,沉默了。听到父亲又说:“儿子啊,你这次远行,我其实应该先带你回乡一趟,拜祭你阿爷阿嫲。长洲物产丰裕,人情淳朴,其实不比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差。。。我越来越觉得,其实我和你文叔叔在做的事情,多多少少有点像当年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印地安人,如果现在不努力一搏,我们所知道的家国,就似摔破的大西瓜,东一块,西一块。像你这样的二代儿,年月久了,根本就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唉!”

海仔看了一眼父亲,回答道:“老豆你老糊涂啦!在中国时,阿爷的墓我每年都去拜几次的啊,一次清明,一次重阳,还有一次外公的祭日,阿妈带我去拜外公,也顺便去拜阿爷。” 停了一下又道:“长洲也是我的家乡呀,虽然我很小就跟着阿妈过海去澳门,又去了夏威夷,可是我只有一个家乡。我不是你所说的二代儿。”

麦哥听得老怀大慰,第一次觉得:这个他很少时间陪伴在侧,寡言又叛逆的孩子,或者也是个可造之材!

“阿仔讲得好!我也放心了!你要记得那个地方,我死了之后也要埋在那里,还有你阿妈。。。”见海仔变了脸色,又道:“海仔,你今年十五岁了,大个仔了,有些事也该交待给你了。你老豆十五岁那年,也够反叛,却不敢忘孝义。。。反正你记好了: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第一任务就是保护好你阿妈。你现在要趁机读书,但是一旦有需要,你第一时间就要回到她身边。” 停了一下又道:“我之前逼你练武,你不肯学,一直没有太大进步。好在现在时代变了,都用洋枪。。。你的枪法是阿东教的,还没见你演示过。这次如果有时间,我要看看你的准头。。。” 海仔闷闷地打断他的话头:“我自己的阿妈,无使你教,我自己肯定都会识得去保护。东哥说了,我的枪法合格过关,用不着你花时间去查。“ 他看着窗外,良久之后,居然问父亲:“你和文叔叔,究竟在做什么大事?阿妈总讲不清楚,我觉得她自己也不太明白。”

车窗外的景色,此时已换成锦绣霞彩,倦鸟归林,万物归静,正是一天最璀璨的时刻。麦哥本来疲倦的双眼,听到儿子这一问,又重焕光彩。

“乖仔,你真的长大了!也好,是时候让你明白,我们拼了身家性命,究竟为的是什么!”

“你的文叔叔在前些年,坐的也正是这条从西往东的火车路,独自一人横跨北美大陆。他看到美国许多的州郡都整治得井井有序,深受启发。他几乎站站停,只要有华侨,找到机会就和他们大讨论,争辩思考中国日后的走向前途。加之他之前早已饱读中外古今历史书籍,又亲身周游欧美日列国多次。终于他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把他的见解正式归纳为民族,民主,民生之三民主义,成立一个天下为公的民主合众国。之后他在日本成立同盟会,他的强国主张在留学生和华侨那里得到了热烈的反响和支持,从此咱们一呼百应,众志成城!现在我们的人,有课堂里教书的秀才,有像你老豆这样勇武的江湖中人,甚至到贩夫走卒,同盟者越聚越多!善武者用枪,能文者用墨,从商者筹钱,海内海外万众一心,现在火候越烧越旺,是时候又组织一次武装大行动了!”

“会流血死人么?”儿子不无担忧地问。

他的父亲低下头,对自己,也对儿子答:“戏文里不是有说吗,冤冤相报何时了?残暴滋生更多的残暴,镇压激生更多的愤怒。而现在,我辈只甘当革命的马前卒。”

那次谈话之后,海仔不再提出任何问题,沉默了一路。麦哥重走一遍自己的少年路,诸多的感慨一一浮现于心。如果,他没有好彩遇到阿韶,也就不会回国成家,更没有顺路在香港,和他以为还是细路的阿文结识,从此受到感召。。。那么,很可能,他如今仍然是烂仔一名; 又或者状如野狗,早就横尸在唐人街的街头。。。

情潮由她而起,又由她而平。信号灯却在此时亮起,在暗黑的天空里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麦哥默念数秒,双手握枪,第一个从黑暗里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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