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瓜果皮、汽水瓶子、罐头盒子、面包纸和香烟屁股堆积的绿皮火车里你听到了灵山,装作漫不经心地,让说者在香烟壳子上画了路线图,路线从乌伊镇开始。
于是,故事从“你”身上开始,在铺着青石板长长的小街,在印着一道深深的独轮车辙的石板路上走进了童年,又在河边上的凉亭里搭讪上了一位离家出走的年轻女子,两人同去寻灵山,只因灵山一切都是原生态的,只因不能容忍还有一个没听说过的去处。
好了妥了,这是个游记,还是温软香艳版的 。不过可以肯定,就冲着瓜果皮烟屁股,绝不是浪漫版的。过了岁数,便到了绕开爱情信仰的时节。
封面高行健的画
一个“你”在南方旅游,另外一个“我”从西川盆地沿长江溯流而下,逃离鬼打墙。鬼打墙是山里的一道墙,或一座峭壁,或河。碰到它,脚就是迈不出去,就不断走回头路。“我”的鬼打墙就是给庸医误诊为肺癌,所幸有家人朋友相助再诊,蔓延到了气管壁左肺第二肋间的一块模糊的阴影无影无踪。“幸亏是那误诊了我的大夫救了我的命”,喜极而泣,不能不馈赠自己第二人生,开始云游。
于是,一邪一正,一南一东,你方唱罢我登场,每人一章节,两个旅程轮换着平行展开。
但是,走着展着,就不平了,就模糊了就分不清东南正邪你我虚实。守到此刻,铺垫结束,作者高行健在模糊时分开始发威,最后虚无到雪地里的一只青蛙,天人合一,心境澄明,处处灵山。
聪明的看官能悟出这里有不少的释道儒融合,好辨的观察家能说出中外的勾结,又或者只见情欲的缠绵。实话说,书里的故事不难懂,因为后面慢慢就没了故事情节,甚至人物也模糊了。这书奇在如何解读灵山----它究竟在哪里?有没有这山?“你”到底时候真的在意灵山,还是就借个由头去游山玩水勾搭异性?灵山,是心灵的归属,抑或有灵性的神山,抑或无往不虚的空灵境界?抑或。。。英文版译为Soul Mountain, 挂空了作者苦心孤诣的另外几层含义。
其实挺简单,不要想复杂了。那个“你”就是”我“的影子,倾听独白的对象。所以写”你“都要虚着写,歪斜不正。虽是那位执意找到灵山的人,却很不执意,一路讲着鬼故事、巫师、土匪、和童年回忆,最终把同行女伴骗到席上。”我“是作家,被单位斥为不真实,作品被禁。为躲避牢狱或者它灾,借病云游。看似没有目的,却一直寻找----文学的目的,人生的真实,和原生态到底有没有?摇笔此处,恍然大悟:那个在找灵山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又想,其实呢,你我一体,皆在路上。撇开三皇五帝, 历代君王, 忘掉青狮白象,黄龙凤凰,哈哈,跟着高行健的语言流,张开黑翅膀,倒也快意。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他”,是另外的“你”罢?离“我”有点距离的远望,甚至有些时间的隔断。于是,我就是你,你就是他,我就是大家了。难怪书里没有一个人物有名字。里头那些女人,说话如出一辙。知道不是同一个人,却明明是同一个人。生命有别,灵魂痛楚皆同。看看每个人都聪明伶俐,又都三下两句被鬼话兜了转,或被记者头衔晕了头,统统一头栽倒。高还玩了一招:前31章,奇数章节讲“你”,偶数章节讲“我”。从32章起,“你”“我”颠倒了个儿,虚实反转,不是正应验了徐渭的“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来真面目,由我主张”?
要说高行健的语言流,没流起来之前,就颇特别。不事修饰,犹如返璞归真的莽撞,即便有美,却让人忧伤;即便真切,仿佛处处黑绸缎。要不要剪几段绸缎来看看?
“真实只存在于经验之中,而且得是自身的经验,然而,那怕是自身的经验,一经转述,依然成了故事。。。那门外云雾笼罩下,青山隐约,什么地方那湍急的溪流哗哗水声在你心里作响,这就够了。”
“八大是个疯子。先是装疯,而后才真疯了,他艺术上的成就在于他真疯而非装疯。 或者说他用一双奇怪的眼光来看这世界,才看出这世界疯了。或者说这世界容忍不了理智的健全,理智便疯了,才落得世界的健全。”
“历史是谜语 也可以读作:历史是谎言 又可以读作:历史是废话 还可以读作:历史是预言 再可以读作:历史是酸果也还可以读作:历史铮铮如铁又能读作:历史是面团再还能读作:历史是裹尸布进而又还能读作:历史是发汗药进而也还能读作:历史是鬼打墙又同样能读作:历史是古玩乃至于:历史是理念甚至于:历史是经验甚而还至于:历史是一番证明以至于:历史是散珠一盘再至于:历史是一串因缘抑或:历史是比喻或:历史是心态再诸如:历史即历史和:历史什么都不是以及:历史是感叹 ”
72章和77章有大段的语言流,恕我不摘,给要读的人留下食物。
有学者分析高这本书颇受《西游记》左右,书名来自《西游记》的:“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81章节也取了西游记的九九八十一难。《西游记》书末展示的“真经不必有字”,是否被高借了,来说灵山有也没有,没有却有,处处都有,又无一处有?有一点是肯定的,中国古典四大名著里,高行健把《西游记》排在了最前头。他喜欢寓言。
7年写书,2年后译成瑞典语,再3年有了法语版,又过5年英文版诞生,同年2000年拿了诺贝尔文学奖,成了中文第一人。而在中文网站,买不到一本高行健的书。热爱诺奖的中华大地,如何解说?高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在北京人艺当了若干年剧作家,48岁那年定居巴黎,9年后,即1997加入法国国籍。高行健的人生从中间写起,就跟这本书一样。
有一点可以肯定,行走,让人活着。滞在一个地方,走不了别人的路,穿不了他人的鞋,看不到他人眼里的世界。奈保尔英国流离几年,写出了惊世的《抵达之谜》(The Enigma of Arrival),他笔下不是旅游胜地,而是普通人的世界。高行健写道观写古庙写神话写民歌,把个游记写成了精神大品。何伟的10年中国行。。。何伟,我还是另起一文吧。想说的是,凡用心,处处是道场。
看过高的水墨画,秉承他的文风,大片浓墨,突兀又抽象,像极了书里的黑绸缎,让人惊心,移不开眼睛。如果你悟了,不要说。若说,便还是没有看透。
有一点还是可以说说的:高行健一定去过温州,他喜欢云游,也确实如书中所言,云游了3年多。书里的灵岩,灵河,还有岩峰里的寺庙,像极了雁荡山的灵岩寺。读初中时的往事,不知道那座寺庙是否还香烟缭绕描金高照?书里描绘的乡村景致,竟都是南方模样。回忆都是一样的?童年都是忧伤的?高行健写的边远地方和边缘人群,不正是他自己?心里的光,在暗处会格外亮。所谓故乡,只在心里了。《灵山》提到一颗纽扣,“原先钉着这颗墨蓝色有机玻璃的钮扣的那件衣服早就扎了拖把,可这钮扣居然还留着。”
嗯,那就留着吧。
2020年5月10日凌晨 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