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最初的光影》36

看世界,阅众生,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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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oman -

 

 

 
 
 
 
 

 

我借故忘了带一本练习册,第二天中午就离开“昆工”自己坐公车回了家。一路上,阳光明媚如我心,如此美好的时光,怎能缺了霍骁?

 

下午两点不到,霍骁如约而至,一见面就问我的手怎么样。我抬起手给他看,告诉他已经不痛不痒,他才放了心。

 

我们又可以一起做作业,这已成为我们要每天在一起的最好理由。我的作业总是先做完,我就在霍骁身旁安静的看看报刊杂志。当时,我比较喜欢看甘肃人民出版社的《读者文摘》,就是后来改名为《读者》的那本杂志。渐渐地霍骁也跟着我看,我就找了一些旧期刊给他带回家看,看完又来更新。碰到有趣的文章,我们还会相互分享,交流感想。

 

从“昆工”回来后的这一周,我们开始策划去“爬西山”,霍骁还陪我去看了牙医。

 

有天在街上吃午饭时,霍骁听说我有一颗虫牙碎了,就敦促我不能再拖,必须去看医生。长春路这附近的医院我们都不熟,于是我们就去了那走过无数次的拓东路,选了我儿时就已经很熟悉的“小桥医院”,这应该不是它的正式名称,只是我从小这么叫惯了。

 

那天的运气特别好,当班的牙医是一位看上去慈祥又稳重的老医生,与上次那个不打麻醉就給我割肉的年轻医生相比,他明显经验丰富。他不仅详细的告诉我牙齿的实际情况,还给出了两套解决方案,最终我们决定采用比较保守的,损伤最小的治疗方案,装一个牙套。

 

因为要看牙医,我更有了暂时不能去‘昆工’的借口,因为装牙套前需要彻底检查和消毒,那一周,霍骁总共陪我去了三次医院。

 

“小桥医院” 就在以前老宅的斜对面,医院的大门很小,不怎么显眼,与四岁时爸爸背着我来看病时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

 

拓东路的拆迁、改建是从老宅这一边先开始,花了近两年时间才拆完,之后就开始扩建人行道、挖地基、建高楼,但医院这边的拆迁晚了很多年。

 

有一个午后,我们在“小桥医院”的大门外等医生,这一侧还是以前的样貌,行道树也都还在,可是街对面却已经大变样。那边的树没了,人行道比以前宽了近两倍,各式各样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取代了以前土木结构的老房子。拓东路336号的旧址上正在新建一座十几层的美食城,听说叫“元龙风味城”。

 

“那里就是以前的‘丑小鸭乐园’。”我抬起右手指着一栋圆形楼顶的建筑对霍骁说。

 

“你想不想过去看看?”霍骁大概是听出了我语气中透出的对老宅的怀念。

 

“不去了。”我回答的很肯定,一点不含糊。“现在那里什么都看不到了。”

 

“好像我家搬到白塔路时,这边就已经在拆了。”

 

“后面那一片拆的比较早,我家拆的比较晚。”我仔细的回想了一下,才接着说,“四年级开学前我们就已经搬走,可是一直到五年级才开始拆,其实你刚刚转学来的时候它还在。”

 

“可惜啦!那时我们还不熟。”霍骁调皮的说着。

 

“如果那时你就像现在这样每天都陪着我,我一定会带你去老宅的废墟里寻宝。”说起老宅我就特别兴奋,因为有一个秘密,我一直藏着没敢告诉任何人。那天与霍骁聊的起劲,我自然而然的就把那段经历说了出来。

 

四年级上学期快结束前,有一天下午放学早,我特别想念‘丑小鸭乐园’,就去了老宅。我看见门上的封条已经破损,还多了一把大锁,心中有些好奇,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我转身绕进了旧时给佣人住的那个前院,开始了我的冒险。

 

这个院落已经拆完,只留着一些残垣断壁,满地都是土砖、朽木、瓦砾和一些碎玻璃,水井还在,上面盖了一块木板还用几块砖压着。走过水井,绕过三堵墙,便到了这个院落与‘丑小鸭乐园’的交界墙。那墙上有一个直径超过两米的大洞,我上个月来的时候就发现了,所以我知道可以从这里进入老宅。

 

上次来,我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回搬家时消失的猫。那天我只是在废墟里学了几次猫叫,发现这个大洞时,也就探头进去看了看,又叫了两声猫的名字,等了一会儿,没有猫的回应,我就去了学校。可是这一次,我决定要爬进去一探究竟。

 

洞的那一边是以前我和姐姐负责打理的一块小菜地,走出菜地过了圆拱门,便是曾经的乐园。

 

花坛里的苹果树和两棵桃树已经没了,只留下了三个土坑;

葡萄和金银花都已成了枯枝;

难得还留在原位的只有干枯枝条下的石桌与石凳。

 

隔壁的派出所已经搬空,没有一点声响,院子里出奇的安静。

 

看着楼房的门窗都还完好,目测暂时还不会垮,我决定上楼去看看自己的房间。当然,严格来说,那时老宅已经不属于我们,但是那时我太小,即使父母已经交待过多次,我们已经不是那里的主人,而且废墟里很危险,不能再去。但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这个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的地方,我怎么能轻易舍得?即使是废墟,也是我的。

 

我用手推了推厨房的柱子,挺稳,柱子也还很结实,于是放心大胆的上了楼。可是当我推开那熟悉的房门时,却吓了一跳。房间里不仅散发着陌生的味道,地板上还有间隔的靠墙铺着十几个地铺,每个地铺旁的墙上都挂着一些小包,水壶之类的东西。原来,这里住着人。

 

我本能的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半步,但是脑海里快速的分析结果告诉我,大概是在这附近拆房、建房的民工住在这里,看着像有组织的,应该不是坏人。现在正是他们的工作时间,所以不会有人回来。这么想着,我才算心安下来。

 

过不了多久,这里也将夷为平地,我真的想多待一会儿,多看一会儿。我走到窗前,看了看曾经生机勃勃的院落,然后目光顺着窗边的围墙一直望到前院的废墟,我目光所及的残破景象与以前站在这里看到的完全就像是两个世界。

 

没了桃树的花坛就像一张失去了双眼的脸孔,而那个原来种苹果树的地方更吓人,俯瞰那个深深的大坑,感觉就像是老宅的心脏被人挖走了似的。

 

就在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恐怖与荒凉。我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感觉,更怕回忆中的‘丑小鸭乐园’沾染了这些陌生又怪异的气息,于是我最后扫视了一遍房间,便转身快步下楼,顺着原路,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终于真切的体会到,这里真的已不再属于我,曾经熟悉的一切都似气泡在我身后炸裂、飘散…… 我的‘丑小鸭乐园’就这么一边从地面上消失,一边又寸土不失地挪进我的心田,与我融为了一体。

 

那次诀别后,我再没想过要去老宅。

 

这段经历,我一直没敢告诉家人,怕他们担心、怕他们责怪、怕他们不理解。但是,我却能坦然的告诉霍骁。

 

对于他,我没有秘密、不想有秘密,我就如同信任自己一般的信任他。

 

 

 

 

 
 

   陈旖璇  写于法国第戎  2020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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