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痕

在我的认知里,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这个认知始于老家的窑洞。

清晨,一缕阳光斜斜地从窑洞口进来,照在那扫的干干净净的土地上。叔叔拿一个发污的小白毛巾放进一个小铜盆里。然后将小盆放在阳光处。用瓢从水缸中舀起半瓢水,倒进去。如果用量杯来计算的话,那水量绝对不超过一千毫升。

叔叔洗完脸后,水已经从清澈,变得稍有污浊了。但是,那还算干净,不能丢掉。我和奶奶也用它洗脸。

还有一只小铜壶,大概与这个铜盆是配套产物,总是在土灶旁。每次烧水的量,也绝对不超过一千毫升。冬天洗脸水凉,用它来加热水。

窑洞外,放着各种盆盆罐罐。冬天储雪,夏天储雨。院子里还有一个大石槽。也是储水之物。

山里缺水,用水要从一里之外的村子挑回来。由于山路难行,加之家中没有壮劳力,所以挑水的桶也不大。

那时的水于我,似乎是山中蜿蜒崎岖的小道,不知何时就会中断,是沙漠中一条小蛇迤逦而行后留下的细痕,随时都会被风沙掩埋。

而且后来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 因为若干年后,那一里之外的井水也枯竭了。我再去看那口井时,小小的井口已被石块覆盖。山民们开始从外面买水了。

我是城里生城里长的。那个年代城里乱,放寒暑假,父母把我们姐弟送回老家,以免在城里滋事。我们像是笼中的小鸟,放飞到山里,目睹了山的宁静,花草的美丽,以及生活中的干涸。

其实那时,在城里我们也会为水发愁。

记得我家住在一个胡同里。 胡同像是一棵树的分枝,叉叉拐拐弯了几个弯,里面总共住着二十多户人家。但是只有一个自来水管。像是几亩田中只有一个水泵,要滋养一年四季的庄稼。

北方冬天冷,水龙头会被冻僵而流不出水。人们就用草绳把龙头和管子缠起来似穿衣御寒。夏天由于用水多,白天经常停水。我们在天不黑时就拿水桶,脸盆,排起了队,等待夜间水的到来。

晚上水终于来了,但水流小而慢。细细的水流与长长的队列,特别锤炼人的耐性。好处是,等待接水的时间成了邻居们聊天的好时候。记得大人们,一边拍打着蚊虫的叮咬,一边聊些不咸不淡的柴米油盐。当准备好第二天的用水后,已经是半夜了。

那时的生活节奏很慢,没电视,没手机,没钱,但有的是时间。只要不是紧急通知上街游行,一切都不急。与十几年后“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铿锵匆忙相比,绝对是两个世界。

有天我去一个同学家玩耍,发现她家里有个自来水管,让我羡慕了许多年。城市一般家庭开始有自来水大约在八十年代初。那时改革开放已经开始,民生也提到了重要位置。新建的住房都有了自家的水管。

后来我参加工作了,工作单位的每个洗手池旁边,都有节约用水,或随手关水的字样。这些字样和老家窑洞的铜盆铜壶,都悄然无声地规范着我的用水习惯。

再后来,我移居到了美国。

从东方到西方,从故乡到他乡,一切都有了巨大的变化,但是水在我心中的价值丝毫未变。无论哪里的水,都像是从老家的那口井中,从那崎岖的山道而来。都像是从那夜晚的胡同,排着长队而来,浪费不得。

前些年洛杉矶雨量不够,政府要求大家节约用水。为此,我干脆把后院的草坪换成了红砖。由于厨房刚好对着后院,我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只要不带洗碗精的洗涤水,都会端出去浇后院的果树和花草。每日淋浴时,也总是将最初流出的凉水接起来,用来浇门前的玫瑰花。

就这样,童年记忆中的水一直流到现在,流成了历史的水痕,擦不去,抹不掉,还会一如既往地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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