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与我指上听》(二)

童年 / 乃园

作为下一代的我们,蘅中校园是一块乐土。学校用的是一个孔庙的旧址,能在这个庙产开办学校,令人感到不容易,一定会有来头不小的背景。蘅中坐落在蛇山的南坡,黄鹤楼下。当街的一条路叫大成路,一直通到长江边。从地理位置来看,是武昌绝佳的地段。大门是一个高大的古建筑门楼,被红墙封堵不能通行,只能从侧门进出。进去是一个广场,中间有一座汉白玉的石桥,跨在池塘上。过桥再往前走,才是真正的大门,很高的门坎,两边有石兽。这些地方都被我们爬上爬下,蹭得光滑。进门可见一个院落,有三个篮球场大。由中轴线一条路走到头,上台阶是大成殿。大成殿有名无实,当时已经改成大礼堂,经常有活动,如演活报剧,有一次把爸爸的西服都借去了。从大成殿退出来,院落两旁是厢房,改成了教室。两边老师的讲课声、学生的读书声,在院落里混响。我们经常从教室外贴身而过,往教室里观望,看是谁的爸爸妈妈在教课。

学校里有一个花匠师傅,在大成殿前放满钵花,色彩绚丽,花香扑鼻,招蜂引蝶!我们一群孩子用手去捉蝴蝶,捧蜜蜂。没料到蜜蜂会蜇我,手马上肿起来,剧痛。一个阿姨抓着我的手,带我去找喂奶的人,据说搽了人奶就会好。一直找到办公室,找到一个在喂奶的老师,得以解决。

那时我上黄鹤楼幼儿园。每天来回走小路,偶尔一次走大路回。同行的陈重庆问我敢不敢拦汽车,我说敢。看到开来一辆解放牌汽车,我们就手牵手拦在大街上。司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手拎一个,塞到副驾驶位上,开到大成路/解放路交叉口,交到警察岗亭。我们哭呀哭呀,警察不理。好一阵,家里才来人把我们领走。

蘅中下午学生放学后,校园里很冷清。有一天晚饭后,陆陆续续有客人来,在大成殿中间围桌而坐。我们则是守着会场外围,趴在窗上,看那一桌糖果、桂圆吃动多少。散会后一哄而进,风卷残云,抢个精光。

周末也是有盼头的。蘅中有一个大操场,租给乃园那边放映队做露天电影场。没有桌椅板凳,观众都是席地而坐,好在地上都是很深的草,不亚于草垫。进去要买票,我们不进去,把栅栏的篾片像拉弓一样拉弯曲,用一个石头卡住,从这个扩大的缝隙就可以看见银幕了。那时候看了一场,还看下一场,真能站。

电影场的草丛里有很多大蚂蚱,连头带尾有两寸长,个大劲足。捉的时候要捏两侧,如果捏后面,会被它长满刺的腿踢到。逮住了可以在腿上系一根线,让它飞。不要捉那些小尖头的,玩了会长修子,在手上长扁平瘤。有童谣唱“打雷摸修,一摸光溜”,我还试过。

蟋蟀比蚂蚱好玩得多。蘅中因为是破旧的老庙,特别适宜蟋蟀生长。那些破碎的石板、砖墙的缝隙、堆积的泥瓦,阴暗潮湿的小环境,最适宜蟋蟀生长!蟋蟀又称秋虫,一到秋天,叫声一片。早上振翅高歌,声音嘹亮;午后双翅交错摩擦,如同拉琴揉弦,悠婉颤抖;晚上则是它们夜生活的开始,从石板下、洞穴口、甚至一片树叶下,各叫各的,汇成合唱。比蝉鸣悦耳,比蛙噪有乐感。人走到跟前,它们就会停止,等人走远再叫起来。我捉蛐蛐,就会跟它斗智,靠近目标站立不动,等它叫再近一步,直到眼前,甚至到能看见它的程度。碰到厉害的对手,自己站立不住,脚下的沙沙声、蹲下去的鼻息声,早已被它发觉,那叫声是再也不会有了。这时,反正是等不到叫了,死马当活马医,打开电筒搜寻。一块块揭开砖瓦等覆盖物,最是心惊肉跳,动作大一点,或光没有正照着,它就会“簌”的一下跳走。捉蟋蟀玩的就是这个心跳,要说打蟋蟀,那就有说不完的讲究和乐趣,当另作一篇了,见附录1.

蘅中东边是一堵高墙,墙内书声朗朗,墙外“乃园”一条道,天天像是庙会。道两边尽是摆摊设点做生意的,有好几个娃娃书摊,薄书一分钱一租,厚的两分钱,不许换书看,但小朋友之间只要使个眼色就可以成交,老板哪防得了。

劈甘蔗,五分钱还是一角钱一玩。自己挑一根甘蔗,老板砍两头、取中间一段,大概一米左右,竖直放在凳上。玩家用水果刀背压在上端,把甘蔗稳住,然后手猛地抬起,在空中翻转刀口使其向下,稳、准、狠地对着甘蔗劈下去。看刀从哪里劈出来,那一截就是赢的,免费。如果甘蔗倒了或劈下来很少,那就佘本吃亏了。我没玩过,一是五分钱贵了,二是胜算不大。大孩子有钱有劲,玩的多。

乃园还有玩打的,担子里挑着刀枪。一摆下场子,就两手一拱,说:兄弟初来贵地多多包涵,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接着打几圈拳脚、舞几套棍棒,然后拿刀在赤膊上砍,在看客惊魄未定将信将疑的当口,卖一点跌打损伤壮阳补肾的药。场子上总会有人买这种春药,据说,买方卖方是一起的。上钩的,下一次才是指点迷津的。到这个时候我们早就钻出人围,看别的去了。

还有投竹圈、套礼品的,几分钱投一组圈,越贵的东西放得越远,放得最近的是香烟。即使是最近的也不容易套,投掷手比试着,围观的人拼命的出谋划策,急得比玩家还狠,反正他们不怕输。结果自然是输,围观的人转身就走,赌输了的人总还要站一下,跟下一个人高声谋划。

这里一散场,我们还可以去看看弹弹子的,纯赌手气,一点技术都没有。把弹弓拉圆拉满,松手前还猛拉一下放,弹子被射得像惊弓之鸟扑腾,但这种情况肯定落到大窟窿里去了,摊主给你一颗糖。那么就轻轻的弹吧,看准了一个目标,目测距离,把握好劲道,放!弹子到了跟前,硬是过不了竖桩路障,使人怀疑根本进不去。也是一颗糖。

汽枪打靶就不同了,都是明摆着的,可以争辩。有人质疑老板把准星调歪了,老板就单手把枪提起来,啪!啪!啪!枪枪命中。但是,客人自己打还是枪枪落空,灰溜溜交钱走人。老板满面春风!有一次,来一人,不动声色。打一枪,老板来上一回子弹,中一枪,还可以多打一次。那人把所有的标靶都打完了。摊子被一个人占,赚不了钱还要伺候人家玩,看到这里我又同情起老板来了。后来老板退钱给了他,让他远处发财,善开交。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明白,这人是识破了老板做的手脚,将错就错,歪打正着。

除此以外,乃园还有耍猴把戏的、变戏法的、说书的、瞎子算命的,等等。当然,少不了小吃摊。素菜,如藕元子一分钱一个;冰棒,两分钱一根。但是有钱玩就没钱吃,有钱也看娃娃书去了。

从乃园一条路上行,是蛇山南坡。第一个平台中央矗立着黄兴的铜像,左边是黄鹤楼剧场,其实很少放电影,就是一个戏园子,从里面传出各种唱腔和锣鼓声,所以这个层面基本上被戏迷占领。难为了黄兴整天在这里听戏,不得清净。

再上一个平台往左,路过林荫小道一座古墓,墓主是元末农民起义领袖陈友谅,赫赫有名,但那时不知道,只看到墓破怕鬼跑出来,有点恐怖。但走过去就安全了,前面是一个茶馆,一毛五分钱一个茶位,有躺椅、茶几、一杯茶,跑堂随时来掺开水,管一个晌午。我们一路跑上来,口里冒青烟。

再往山上走就登顶了,抬头就是黄鹤名楼!记得楼体是全木料的,漆不蔽体,楼板陈旧。但那濒临长江的地势、气势堪称绝佳!谁往那里一站都有玉树临风的感觉。虽然没有崔颢李白的诗句,却会有一样的概叹!黄鹤古楼,我只看过那一次,以后因建长江大桥拆除。残存的历朝历代文人骚客留下的碑刻,堆砌在蛇山公园一个露天场所,日晒雨淋,无人管理。我每次走过那堆遗弃的石刻,都担心糟蹋。当然,那是我长大以后。但是,情结是孩子时留下的:拆黄鹤楼时,有民众请愿反对,为平息事态,当局许诺会选址原样还建。多年以后,黄鹤楼得以重建,楼上的匾额题字都是今人的。

大我八岁的哥哥,当时正在蘅中上初中。对他来说,乃园这一带太好玩了!一放学他就跑去了,玩得不知道回来。一年玩下来,几科不及格,留级!校长的儿子居然留级!在二女中品学兼优的大姐回来了,把哥哥的蛐蛐拿到天井来,一边训斥罚站的哥哥,一边当着他的面扔。那最最宝贝的头钵“常胜将军”被摔出来,接着又摔二钵、三钵,蟋蟀四处逃窜。哥哥使眼色要我去逮住,一时间蟋蟀和我满天井跳,乱成一团。第二年他顺利毕业,上了十五中。就是这样一个贪玩的孩子,三年后差点当了右派,像吗?那一年他还在打蛐蛐哩!

父亲在《八十自述》中记道:“1953年蘅中改组为省四中,以后又改组为市十中,派邓铁生任副校长代理校长(校长仍是周杰)” 邓铁生是党的领导,实现了私立学校转公立的变化。以后孔庙彻底拆除了,建了几栋教学楼。教师住家从学校搬出来,腾地方。我们家买了武昌彭刘杨路读书院的一栋老房子,54年搬过去,从此,再没回去看过那座孔庙学校、那个乃园。只带走与其相关的一身黑皮肤。那一阵家里人叫我“Nehru”(未必是“尼赫鲁”?),我不懂,只知道是笑我皮肤黑。一天到晚在外面野,能不黑吗?另外,哥哥总是拿一把椅子,让我坐在上面晒太阳,他说:“长得那么白!”后来就像他那样了。黑皮肤是一个纪念,像一幅现代派的画,一看就有自己的关联。蘅中令我留念!上课时是学校,放学后像座庙,搬个椅子晒太阳,像在自家一样。

一些蘅中的老师,散落在市井,偶尔碰得到。1955年秋全国展开了肃反运动,1957年开展了反右运动,这一群刚从旧社会来的半老人难以幸免,过得了第一关,过不了第二关。我父亲是两关都没过。反右期间哪怕没鸣放,1958年仍被开除公职,回到街道,被监督改造。母亲靠一己之力,养活一大家人;左祖玉先生因直言,划为右派。靠卖发糕为生,每天手挽提篮,穿街走巷叫卖“洋糖发糕,洋糖发糕!”每走到我们家附近就不再叫卖,快步走过去再叫唤;更有苦的,彭凤仪老师,年纪偏大,划为右派后拉板车,做苦力,再看见她,已是一个驼子。他们最后都被平反,但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感觉,笼罩在旧时乐土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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