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圣诞节,上帝送给全世界家庭主妇一个礼物。
东芝公司试着制作了700个神奇的炊具,分内外两层,里层入米,夹层添水,加热煮沸,米可成饭,这便是最初的电饭锅。东芝公司采用上门推销的方式,向所有主妇展示电饭锅的神奇,一个月之后,他们接到了20万个电饭锅的订单。松下公司为此专门成立了电饭锅部门,对机器进行了二次改良,免却每次煮饭均需添水的麻烦。
在东京,一个叫蒙国平的香港人注意到了这款产品,他打电话给在香港的儿子蒙民伟,对他说,电饭锅一定会带来一场厨房“革命”。
1962年,当全日本半数家庭都用上电饭锅时,最初的100个松下电饭锅在香港的销量并不好,香港人反日情绪重,认为日本货品质差,更有人说,这玩意儿不是痰盂罐吗?蒙民伟选择北角渣华道作为推广试点,带着两名下属挨家挨户向家庭主妇们演示无火煮饭。又在理发店里亲自煮腊肠饭,腊肠香味四溢,店内顾客们都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蒙民伟知道,电饭锅在香港的推进,差不多会成功。
很多年之后,在一部叫《花样年华》的电影里,张曼玉扮演的苏丽珍向潘迪华扮演的房东太太演示电饭锅煮饭,完美还原了香港老百姓们对于电饭锅的初见——
这个电饭锅,确实就是乐声,请看原版。
电饭锅的出现掀起了一场厨房革命,家庭主妇们第一次在做饭这件事上获得了闲暇时间,她们不再需要烧火燃炭,也不需要守在柴灶前看着瓦锅煲饭煮粥,科技换取了女人的自由。
当然,苏丽珍绝对不会想到,这种自由,有时候也会成为“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发端。
当周慕云很客气地接受苏丽珍的善意,托苏丽珍丈夫陈先生从日本代购一个电饭锅回来后,我们在镜头上见到的周慕云曾经和陈先生有一场对话:
电饭锅是周慕云太太和苏丽珍丈夫一段“出轨”的开始,也是《花样年华》里无数有关食物的密码开关之一:
当张的丈夫给梁的妻子买了电饭锅后,他们的私情就开始萌芽,从而导致了张和梁的婚外情。我个人认为,电饭锅对于解放亚洲女性而言是最重要的发明,因为她们再也不用在做饭上耗费大量精力。电饭锅和方便面一起,彻底改变了亚洲人的生活方式。——王家卫,《WKW王家卫的电影世界》
可以说,没有电饭锅,就没有《花样年华》。
我们要了解《花样年华》,就必须了解在香港的上海人。
就好像蒙民伟之所以选择北角作为电饭锅占领香港第一站,是苦心孤诣的。
在当时,北角号称“小上海”,只有来自上海的女士对于厨房有自己的坚持。上海出生的宁波人司明1950年移居香港,1960年,他在专栏上抱怨,自家的广东女佣坚决求去,原因之一,是太太成日要来厨房,自己也煮不惯“上海餸”(上海菜)。
《花样年华》里,房东孙太太的女佣显然是从上海一道过来的,所以才会煮蹄髈汤,会裹馄饨,更重要的是,即便孙太太不在家,她也是可以留客吃饭的,这是老管家方会有的体面。
钱似莺在出演时,已经年过九十,讲一口地道的老派上海话,她是第一代武侠女星,1931年的《影戏生活》上有不少她的靓照。她的丈夫是洪济(洪济大哥是著名剧作家洪深),大家更熟悉她的孙子洪金宝。
1950年春天,自九龙火车站出来的上海人简直如同“潮涌”。司明开玩笑说,上海人无聊时时常在火车站口试图寻找亲戚朋友,而往往如愿以偿,总有几个亲友就搭着那班车来了。
来了的人,总以为是暂时的,他们终究会回去,扮演孙太太的潘迪华第一天到香港时,她说:“嗤!整个乡下地方,又小又落后,同上海没得比。”当时她只有十五岁,认定自己是过客,始终会回上海。在香港的上海人喜欢对别人说,我来此地白相一阵,为的是“避风头”。
既然是避风头,没想过要学广东话,没想过要买房,上海的生活便要一切照旧。《花样年华》的开头,孙太太讲“今朝烤子鱼特别新鲜”,这道烤子鱼,便是上海生活最倔强的写照之一。
上海人叫的烤子鱼,更多地方的称谓是“凤尾鱼”,听起来更多雅致,偏偏万事求噱的上海人却不肯认账,非要叫做烤子鱼,连粤地凤尾鱼罐头也要嗤之以鼻。不是所有凤尾鱼都有资格叫烤子鱼的,因为只有到了每年初夏,雌鱼肚皮里有了一包霞齐壮观的鱼籽,懂经的主妇们买回来去肚肠汏清爽,油里氽一氽,火热滚烫,呱啦松脆。
放进五香酱油里面浸一浸,更有一种复合古典的酱香,
连骨头也酥脆得可以吃掉,是最好的下酒菜。
《花样年华》里,这样暗通款曲般用食物表达季节的细节还有很多:
蹄髈汤是冬天的,上海人冬至喜欢吃桂圆红枣蹄膀。
什菜馄饨里的蔬菜是夏天的,据说限定在6月和7月之间,我有点疑心是夜开花。
潘迪华扮演的房东孙太太,是我最喜欢的角色之一。当苏丽珍去租房时,孙太太非常热情,原因只有一个——“大家上海人嘛”。这是在香港的上海人的真实心态。就像沈西城在《旧日香港上海人》所写的那样:
五十年代北角是小上海,里面住着我这样一个小毛头。387号英皇道一幢四层高唐楼,一梯两伙,八个单位,几乎全是上海人。咱家六口,连两位女佣,住在三楼;隔邻萧姓人家,楼下施宅,三家人常往来,上海话讲得叽哩呱啦响,每逢过节,三家齐集,喝茶、吃饭、打牙祭、搓麻雀,喧天闹地,不亦乐乎。上海人爱串门子、闲话家常,你来我往,闹个不停,热闹得教人烦厌。
在John Powers的《WKW王家卫的电影世界》中,导演告诉我们:
“为了完全还原潘迪华饰演的那类上海人平时的饮食,特地设计了一份食谱。因为上海人对食物很讲究——有些菜只有特定季节才能吃到。我设计的这份食谱是基于小时候对母亲做菜的回忆。因为菜肴本身要力求精确,设计菜谱之后,我就得找一个上海本地女子来烹调。”
这份菜谱里的菜没怎么出现在电影里,但确实,泡饭配咸菜毛豆百叶的吃法会让所有上海人看得会心一笑。
除了潘迪华和钱似莺,《花样年华》里还有我特别喜欢的老上海演员,苏丽珍的上司何先生是雷震扮演的,他是电懋电影公司1950-60年代的主要男演员。
我非常吃雷震的长相,一直觉得他可以演文弱书生,却发现他本来的志向是当飞行员,结果因为心脏不好没能如愿。雷震先生长一张看上去特别容易出轨的帅气面孔,然而私下却特别害羞,据说聚会的时候也喜欢“一个人坐在最角落”。雷震的妹妹是鼎鼎大名的乐蒂,自杀身亡;他谈过恋爱的林黛也是自杀身亡;合作了八部电影的女演员丁皓还是自杀;感觉他都快要有心理阴影了。
《花样年华》里,雷震虽然垂垂老矣,但身板依旧是俊朗的,所以金屋藏娇,倒也完全不生厌(此处吐槽现在那些不做身材管理一身爹味偏偏还要演和小女生谈恋爱的中年男演员们!)何先生要去天香楼和老婆一起庆祝生日,临出门时不忘换领带,换回老婆买的,这里领带是若隐若现的偷情密码,而天香楼,则暗示着何先生同样是在香港的上海人(或江浙人)。
天香楼是杭州菜馆,在抗战时期就声名远扬,曾经把分店开到上海。1950年,新中国成立后,天香楼收归国有,天香楼老板孟永泰则一路南下,在佐敦吴淞街重开。我问过一位当年天香楼的老饕,他讲天香楼最厉害,是每年有真·阳澄湖大闸蟹供应,是香港第一个供应大闸蟹的餐厅(是否如此有待方家考证)。天香楼不是一般工薪阶层可以吃得起,所以十分符合何先生人设。
现在的天香楼已经搬到尖沙咀的一个僻静小巷子里,我2007年在香港上班,一日有朋友请客天香楼,同事们都戏谑曰:“哇,你遇着富豪啦!”那晚吃了龙井虾仁蟹粉拌面烟熏黄鱼雪菜焖笋,唯独腌笃鲜里吃出了小虫子,店家免了单,后来别人和我说,香港天香楼里的牌匾乃是当年从内地搬来的那块,题字人是张大千。
“这两年,上海人在香港,真可以说是人才济济。”
——张爱玲,《倾城之恋》
1950-1960年代的香港,上海话和广东话各行其道。这一点,在影视业尤为明显,老板们来自上海,坚持讲一口吴语,而演职员们则南腔北调。在“永华”训练班,有人对李翰祥说老板李祖永对他的评价:“这个小孩是个港督(笨蛋)嘛!”李翰祥还一通谦虚,我又不是英国人,哪里可能做港督。
到了1962年王天林导演的《南北一家亲》,上海小伙要和广东姑娘谈恋爱,父亲坚决不答应,觉得广东女孩怎么能嫁给外地人?上海小伙子锲而不舍的样子,大概会让很多在香港的上海女人唏嘘——“繁华旧梦恋上海,却也只能一江春水向东流”。
《花样年华》里,苏丽珍是讲着广东话的上海女人。
孙太太再三邀请她在家里吃饭,她却总是倔强地拎着她的绿色保温桶下楼,一身又一身绚烂的旗袍,是我少女时期对于精致女人的全部幻想,何止是我眼热,连潘迪华都有点不平,对着明报记者抱怨过一回:“我的看法是我作为包租婆,上海人挺爱炫耀,在家中亦会穿得花枝招展,但我的衫就不够靓,反而张曼玉只是个小文员,没理由有那么多旗袍。”(然而张叔平的回应是“这些旗袍更加要做得花哨,我要的是一种俗气难耐的不漂亮,结果却人人说漂亮。”)
但我能懂得,那些旗袍是上海女人的战衣。爱面子的上海人在香港有许多“扎台型”的例子,前脚刚从亲戚处告贷碰壁而归,后脚在北角与本地人为争上电车吵架,一辆的士驶过,此君要用袋子里仅有的十块钱立刻叫车,“你爷有钱打的士”!一桌人出去吃饭,临了“劈硬柴”各付各账,南来香港的上海人即便大多拮据,但依旧要在桌子下面悄悄把散钱交给一个人——这点派头无论如何不能失掉的。潘迪华说,旧一辈的上海女人,出去见人,一定要“四四正正”——
“respect公共场合,就等如respect自己,久而久之养成习惯。”
苏丽珍下楼买细蓉,一方面是为了遮掩丈夫时常不回家的落寞情绪,另一方面也是一种逃避的借口,为了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获得一点难得的自由——这一点,亦如司明专栏里1955年尖沙咀咖啡厅里的上海男人,为了不和人拼桌,买下四杯饮料,放在桌子四角。
影片中的云吞面实际的意义是作为一种借口。张曼玉每天晚上拿着饭盒出门,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常见的。这个行为是一种逃避。在我童年时,出门给母亲的麻将局带一些小吃回来,对我而言就是一种逃避。
——王家卫,《WKW王家卫的电影世界》
有趣的是,苏丽珍和周慕云在一起时,他们共享的食物,都不是海派的,比如被迫呆在周慕云房间里的糯米鸡,酒店里的粥和饭菜,更不必讲那个一直装在绿色保温桶里的细蓉——云吞面。
在还没有开始流行“出前一丁”的六十年代,外出吃一碗细蓉是一种香港生活方式,也是一场集体回忆,而依靠这种“偶遇”,才有了周慕云和苏丽珍后来的故事。
墨绿色保温桶也是六十年代的见证,据说,那是香港市民尤其是工厂女工们最常用的容器之一,带饭盛汤捞面,当它在周慕云和苏丽珍被孙太太们困在房间的那场戏里出现时,我不得不感慨,它成了情感秘密的见证:
现代观众们更关注的那场戏在金雀餐厅,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跑到金雀点一块牛扒,如苏丽珍那样自不量力要一点黄色第戎芥末酱。
金雀确实开在1962年,《花样年华》的年代。根据创始人管金带回忆,当时兰芳道仅有白雪仙开的“雪宫仙馆”餐厅,金雀的对面是一家叫银树的夜总会,股东们想吸引夜总会的客人,于是给餐厅起了个名字叫金雀,“金雀站在银树上”。为了刺激生意,金雀在60年代清一色男侍应生的背景下首请女招待,成功带起潮流,仅用18天就收回成本——当日接待我的却是一个男侍应生,他似乎见惯我这样的“朝圣者”,再三推荐他们的“2046”套餐,被我拒绝之后便气哼哼地走开,从此视我如空气。
但梁朝伟拿起的菜单并不是金雀的,而是另一家餐厅——新广南。
新广南餐室开在旺角上海街,1946年开业,做的是南洋风味,所以菜单是椰子树。我有位女朋友去吃过,点了海南鸡饭,倒很普通,据说猪扒不错。我搜了下,现在仍然开业,套餐不过65,好平好抵食。
喝咖啡的绿色杯子是美国老牌玻璃品牌Fire King在1946-1965年间出产的“Jane Ray”系列咖啡杯,Fire King1942年问世,是五六十年代的必备潮流单品。
这样的咖啡杯,我也有一套,可惜是日本复刻版——1986年,Fire King破产,日本收藏家井置仁重新研发了“Fire King Japan”版本。确实美貌,拿到手里,温润如玉。
可惜,即便这样,终究也只能遥想当年盛景。
《花样年华》的起源源自1997年。
那一年,王家卫在巴黎宣传《春光乍泄》,与张曼玉共进晚餐。在《东邪西毒》之后他们就没再合作过,张曼玉刚拍完《迷离劫》,有一阵子没在香港工作了,想跟梁朝伟合作:
我说:“不如我们拍一系列小故事,你们俩扮演所有这些故事里的主角。”她问我:“那主题是什么呢?美食如何?”我当时在读法国美食家让·安泰尔姆·布里亚-萨瓦兰的《厨房里的哲学家》(The Physiology of Taste),其中有句名言:“告诉我你吃的是什么,我就能知道你的身份。”另一句是:“美食的愉悦是不分年龄、不分贵贱、不分国界也不分地域的:它与其他的享受相得益彰,并能在其他享受缺失之时抚慰我们的心灵。”这句话简直是我们这个电影项目的完美主题,当时这部影片暂时被命名为《美食的三段故事》(英译)。
————王家卫,《WKW王家卫的电影世界》
第一个故事是在中环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拍摄的,梁朝伟饰演便利店店长,张曼玉是为情所困的失恋女郎,独自吃蛋糕喝酒,还曾遗落过钥匙,被梁朝伟捡到;一次她因疲惫而在店里睡着,他走向她……
这段剧情大约直接催生了《蓝莓之夜》,但《花样年华》确实是一部关于食物的电影:云吞面、芝麻糊、糯米鸡……
一段段隐秘的情感都在吃东西的细碎中渐渐呈现出来。
而今,《花样年华》已经20年了,我已经从那个羡慕张曼玉旗袍的少女变成了懂得中年人寂寞的妇女,我也喜欢在深夜闲逛散步,看看那些和我不相干的烟火,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周慕云和阿炳在新加坡喝的白马威士忌是黑泽明的最爱,喝第一口有浓重的烟熏味,然而回味是醇厚的,即便如此,仍旧容易喝醉,尤其是一个人的夜晚。
那个路边摊,周慕云坐过的位置,苏丽珍也坐过,唏嘘的我们,现在才发现墙上的黑板写着“叉烧饭柒毫,肉片饭捌毫,猪手饭柒毫”——嗯,选猪手饭,便宜又好吃。
苏丽珍喝茶的玻璃杯上面都有盖子,或木头盖或不锈钢盖,1960年王天林导演的《野玫瑰之恋》里面有同款:
他们一起吃面时喝的汽水,是1960年代的网红汽水绿宝,苏丽珍的笑靥如花,当然不是因为橘子汁,还因为陪自己喝橘子汁的人:
可惜,那个人,我们已经错过了。
一晃,《花样年华》已经20年了。这二十年里,有人背井离乡,有人扁舟远山,有人星夜赴考场, 有人辞官归故里,相爱的人天各一方,疲倦的情侣强颜欢笑,一代代影迷如同朝圣者般前往金雀、天香楼和新广南,喝着罗宋汤吃着牛扒,乐此不疲地坐在周慕云和苏丽珍坐过的卡座拍照的时候,我们在怀念什么呢?
那些消逝的过往,那些食物的滋味,是我们关于时间的记忆。
在那份记忆里,烟雾缭绕,雾气氤氲,是我们想念的那个人。如果我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少女时代眼含热泪在荧幕那边喊:“快跟他走!”
二十年后,却沉默了。
今年是《花样年华》在戛纳电影节首映二十周年,我却已经很久很久没在大荧幕看过电影了。在深夜,煮了一碗出前一丁之后,我决定重新看一遍《花样年华》。当梅林茂的音乐响起,那种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像极了金雀餐厅在停业前贴出的那张告示——
荣幸一起度过花样年华。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人的花样年华。
今天是王家卫导演的生日,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