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床与航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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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初中毕业,不想上高中考大学的,都选择上中专,学一门技术。北京有个航空学校,属中专,为空军培养后备人才。这个航校有个预科班,招收初中还没毕业的学生。 我上初二那年,正赶上航校预科招生,我们三个班的60多男生差不多都报名了。并不是我们不想上大学,而是学校动员我们,给我们打造了一个航空梦,为祖国飞行在蓝天中是多么神圣的职责。

航校对身体健康要求很严。那年春天的一个早上,我们步行一个小时来到玉泉路上的解放军301医院进行体检。在医院里,我们脱光衣服,光着脚,只穿一条小裤衩。每人发了一张体检表,按照表上一项一项检查。每检查完一项,合格了医生就签名打√,继续做航空梦;不合格医生签名打个×,就此结束航空梦。

开始的几项检查很普通,量量血压,听听心脏,测测视力什么的。视力要求比较严,不到1.5一定会被打×,色盲也不能要。从耳鼻喉科开始就更专业了。耳科测听力,用好几个音频不同的音叉,要辨别音频高低,远近上下左右前后听个遍。鼻科测嗅觉,桌子上放着五六个开口的瓶子,里面是一点点汽油、酒精、麻油、醋什么的,味道都不重,淡淡的。有一个瓶子里是空的,要是非说闻到了什么味道,就会被打×,更别说闻不出汽油和醋的味道。那天感冒的同学自认倒霉。

有一个诊室测试体能,地上摆着一排哑铃。先站直,弯腰用手摸脚尖,然后拿两个哑铃,蹲下去再站起来。最后举哑铃,上下几次。医生没让我们举太重的哑铃,十四五岁的孩子,细胳膊细腿,意思意思就行了。况且当时 “困难时期”刚过,三四年都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不少同学都因患浮肿休过学,就别拿肌肉为难我们了。

外科检查可有意思了,进去后要脱个精光,连裤衩都不能穿。三个年轻女医生从头到脚每个骨节都摸一遍,还看看是不是平足。一位同学屁股尾椎有反骨,突出一截,被打了×。还有一位同学在检查生殖器时没绷住,也被打了×。那个时候不讲什么隐私,诊室里同时有几个人检查,谁被打了×,什么原因,一下就传出去了。

继续检查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拿着体检表来到神经科,十几岁的青少年会有什么神经问题吗?诊室内很暗,没有窗户。一位医生坐在一张桌子傍边,叫我坐下,然后打开一盏灯,灯光直接照在我脸上,我一下就看不见对面的医生了。我有些紧张,但医生开始跟我聊天,从家里到学校,很和气,我很快就放松了。他的问题没有任何顺序或逻辑,跳来跳去,问东问西,搞得我也有点糊涂。他问我最后一次尿床是几岁。我说不记得了。他叫我好好想想。我以为尿床跟当航空兵有密切关系,所以就拼命回忆,哼呀哈地乱支吾了一通。医生把我的体检表拿过去,打了个×。我的航空梦就此打上了句号。

从神经科出来只剩几个人了。坐转椅是最后一关,转几圈后医生就叫你站直。谁都站不直,都东倒西歪。医生问,晕不晕?我们60多人,只有一个同学赵盛威闯五关,斩六将,体检表上全部是√,上了航校预科。从初三开始他每个月去培训两次,还在龙潭湖伞塔练习跳伞,让我们所有其他人羡慕不已。

后来我问他,坐转椅晕不晕?他说晕,真的站不直了。没受过专门训练的人都会晕,假装充楞说不晕的人都被打了×。我又问他,医生问你尿床的事了吗?他说问了,他就说不记得,再问还是不记得。父亲结婚的时候多大?不知道。万里长城到底有多长?不知道。去过几次颐和园?太多次了。原来,说实话,说话干脆利落是军人的品质。另外,大舌头、结巴也都被打了×,普通军人不在乎大舌头,可是空军口齿必须清楚。我琢磨着我的航空梦就栽在嘴上,说话不果断,不利索,磨磨唧唧。可能还有点结巴,都是故意学出来的坏毛病。我们的班长,三好学生,预备团员,说话结巴,我们有的时候逗他,学他说话,“你,你,你什么时候回—家?”

赵盛威在航校预科培训了一年,初中毕业后上了航校。不久文革就开始了,他因为家庭背景受到同学的批斗,说他是混进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他决定跟原来的初中同学一起下乡在山西插队,放弃了他的航空梦。后来回北京当了几年工人,又碰上下岗,下海经商。他自嘲说,上天揽月,下海捉鳖,都是一场空。以后我们见面还互相开玩笑,“最后一次尿床是几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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