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医生近了,就离契诃夫不远
张辛欣/文
我退伍了,十九岁,像电影里大战后的士兵,怀揣生死线的经验,穿着不带领章的军装,在废墟的都市中摇晃。
胡同里树砍光了。城市下面布满抵抗原子弹的洞穴。陌生地看着自己的街,我能找个什么活儿干?可供选择的职业不多。1972年整个国家十亿人口只有三个职业:工人,农民,解放军。后面两个我干过了,工人还没干过。女孩儿可以做翻砂工、钳工、车工、锻工,工种男女不分。两种“工人”烫手,售货员和司机,下世纪最无聊的职业,烫到一般人得不到。我想当工人只为一个秘密念头。
但是,我的职业已经被决定了。退伍军人办公室上年纪女人扫一眼我的档案,抬头说:“从军队医院来,那就到地方医院去。你本是护士,继续做护士。”
我没有跟这女人解释我是伤兵。在人事档案里你是一目了然的:家庭出身(最重要的)、海外亲戚关系(等于特务)、学历(我能从小学填到初中),还有职业。你按年份从出生填满,奖励惩罚俱全。但是,没病历。哈,唉,读一读我在军队医院度过两年的简历,人家按正常逻辑推断,你不是护士是什么?医生?
就这样,我离开医院,又回到医院。我决定撒谎。
医院总护士长跟我谈话。这位斯芬克司要我在“人”的答案之后两命题中选一个:精神科?小儿科?
精神科是探路石子,考验你对医学的献身精神,也试探你白痴到什么程度。每天面对疯子是什么滋味,切掉大脑也可以想象。精神科甚至不敢跟其他病房放同一栋大楼里,说明一切了。我也拒绝去小儿科,我肯定无法忍受病孩子哭泣。
在这位通过白口罩仍然透露着高雅气质的女人面上隐约晃着一幅遥远的肖像,一个戴夹鼻眼镜的男人,这个男人的图像给我某种答案的线索。
“内科护士。”因为我有足够的内科住院经验。
哪里知道,我选择了一个难度最大的科。
宽大中厅,两边长走廊,地面擦洗出倒影。走廊中间悬着绿色大圆圈,框住一个字:静。
总护士长带着我浏览了一圈,把我交到病房护士长手里。这位护士长简直没什么特征。白帽子下面不露一丝黑发,大口罩上面只留一双眼睛。这眼睛圆溜溜的,挺天真,但是口罩后面口气干巴:“你把口罩戴上!”
好,都戴着口罩,面对面活像太空舱里的人。圆溜溜眼睛护士长带着我走一遍她管辖的地盘,每一间病房,大间八人,小间两人,特护房间躺一人。大炮弹式的氧气瓶,心跳起搏器什么的。一个白大褂,领两个白大褂,后面跟着一群白大褂,这个三角行列在走廊上飘过,领头白大褂对圆溜溜护士长致意。我心里开始打鼓,这地方比我住过的野战医院和军队总院都更神圣,这里不仅是一家正规大医院,还是医学院的教学医院。在这里当护士兼有带医学院实习生的责任。我几乎忘了,我全想起来了,我一天临床护士没干过,像这里躺的人,当过危重病人。
圆溜溜眼睛护士长劈头盘问我:“你在哪里学的护士?”凡在这家教学医院做护士的,不仅念过护士学校,还都是这家医学院护士学校。人家不信任外边的。“也许你需要念念我们护校。”圆溜溜护士长坚定建议。
她回头去看窗下。我也跟着看窗下。
大楼侧翼之间,一群白帽子女孩围成圈,笑呵呵轮流托起一只白色排球,那是刚干完临床实习的护校学生“她们也太轻松了,当年我们念三年半。我总说,现在只念两年怎么成!”圆溜溜口气不屑。
哦!敢批评精简课程的“教育革命”?念两年您还嫌太短,对我可太漫长了!我抡过镐,扛过枪,走过南闯过北,我是羊群里的狼,跟那帮小几岁傻妞儿一起托两年排球?我有我要干的事!我含糊着说:“嗯,我都干过,军队医院可能不正规,您带我试试?”
护士长用圆眼睛看我,命令我准备注射用品。这个我会。被护士打过无数针,当病人当到最后帮护士干过。
护士长一转身我就开干。打开一个盒子,把盒盖放在一边。刚这么动手,旁边干活的护士都叫起来了。咦,叫什么叫?巨大“静”字威风哪里去了?!我惊奇地看护士们,护士们在口罩上都用惊奇的目光瞪我。
“怎么啦?”我无耻地问。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一上手我就犯一条戒律:无菌操作。打开消毒的盖子必须里朝上放,盖子才不可能和桌面细菌接触。我犯规犯到像是朝眼睛里吐痰一样不可饶恕。
护士们没警觉到,我这个动作说明我没有基础概念。但是精锐着圆溜溜眼的护士长没看到这一出。她回来了,我还没准备完注射用品,她叫其他护士接手,让我跟着她,“去给病人输液。”
想看我的基本操作?
我说我去一下厕所。我钻进了更衣间,顺带着从办公室偷的《护理学》。躲在更衣间翻阅“输液”一段。飞快细读在我身上实行过无数次的每一步骤。合起书的时候,我顺便读到“无菌概念”。盒盖打开必须朝上,这一条明确写在《护理学》第一章。
推起带轱辘的治疗车,我跟在护士长身后。边走边看白治疗巾上一溜摆着的玩意儿:消毒碘酒瓶、去碘酒酒精瓶、捆血管胶带、咬口钳、棉球、胶布带。在书中更在我身上它们的用场我都明白。
我们来到八人女房间,走到一个病人跟前。这中年女病人极消瘦,没头发,亮亮头皮。圆溜溜眼护士长对病人也对我简洁地互作介绍:
“肺癌。新来的护士。”
秃头女人对我微笑,以我当病人的经验,这是位“老病人”,一个常出入病院的“自己人”。我在口罩里对她熟悉地微笑。她躺下来。她要输的液体我也用过的,化疗药物。她胳膊很瘦,血管超清晰。按照书上复习和人家对我干过的,我把输液管的空气排
空,把输液管用咬口小钳夹紧。消毒——当然了。我捏起小针头顺着血管一针进去,鲜血倒流回来。
护士长和病人都为我喝彩,给我新人鼓励。然后应该是固定住针头。书上和我的体验都是这样的。但是这时护士长叫起来:“把针头再送进去一点!”理论上她是对的,怎么能让针头只进一点血管,回头病人稍微一动,针头活动,会掉出来。但是,让一根钢针在肉做的血管里走?我还从来没想到过,这一刻认真起来,这实在超出道理!
“不锈钢是很温顺的。”秃头病人柔和地鼓励。
我硬着头皮推进针头,钢针前进了,接着,就从血管里穿出来了,那条手臂上顿时鼓起一块青色大包。
我又做第二次。这次成功了。严厉护士长夸了我。肺癌女病人在枕头上侧过秃头对我温厚地微笑。
我的职业护士生涯的第一次操作。那位女病人,后来又出院了,又入院了。再入院的时候我已然很熟练了。然而我们帮不上她太多忙了。她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又干了好多种职业,仍然记得她温厚的微笑。她是一个测试钢铁成分的研究员。
当护士第一天,我打碎一个注射器,打碎一支体温表,还打碎一个病人留小便化验的瓶子。注射器和体温计都从工资里扣,化验瓶本是空药瓶,免了。我猜想,照我这样毛手毛脚打碎下去,到月底发三十七块工资时恐怕得倒交钱了。但是我觉得愉快。
下了班,我给我的“苹果树”写信,给还在乡下种地并种着理想的林地写。写我的精和傻了吗?写这个职业贴近着我秘密的理想?也许没有?但是,我一定跟他说到我正读的书:《护理学》。
有什么必要上护士学校?就像后来没有人读Windows手册。连给病人换被单这种操作常识也详细地写在护理书中。一动作一动作,包括叠床单尾部两位护士同时掀起弹簧床垫,将床单三角折叠一起放下。傻念的话念上大半天你还糊涂,跟着干一遍,一清二楚。
不过,很多护士操作是复杂的。操作之前我再读一遍《护理学》。跟在护士长身后,第一遍护士长上手,然后,当着她的面我做,再下一次我自己去做了。这样三个月之后,夜班护士不够,班排不过来,我独立值夜班了。
夜班。哪位病人按钮,护士值班室红灯无声亮起。你轻轻快步奔去,叫醒医生之前先作处置。
每隔半小时要把病人查看一遍。戴呼吸器和心电图器的危重病人最好检查,看仪表的搏动就知道病人怎么样了。查看一般病人不能开灯,不能摇,总不能叫醒看人活着吗。你用手遮着手电光,借偏斜微光,观察呼吸状态。
我喜欢上夜班,尤其喜欢后半夜班。摇来晃去的白大褂通通不见了,天蓝色斑马条纹病人都躺卧了。深夜的病房,空旷,安宁。一个人,一条长走廊,亮一盏护士灯一边警觉着生命,一边读书。
做了三个月。有一天当圆溜溜眼护士长表扬我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跟您说实话,我一天护士也没过。”
护士长本来圆的眼,这时候眯起来了。看我好久,小声地说:“好大胆子你!”
圆溜溜眼护士长给我讲了一个吓人的故事。有个女孩,是医院自家培养的护士,郊区穷山沟姑娘……护士长开说我就点头,我俩都明白这女孩托文化大革命的福,念中专技校跟念大学一样,不靠考试,靠家庭出身,贫穷等于好分数。她脱离山沟,念护校,毕业了,独立上夜班了,像夜班护士做的一样,每隔半小时把病人查看一遍。
这天她值后半夜班,到早上夜班医生起来例行检查病人,发现一个病人已经死了,并且出现“尸斑”。
“尸斑。”我倒吸一口冷气。
“人死亡四到六个小时后,表皮下的微血管开始溶解,便会出现青紫色痕迹,这就是所谓的‘尸斑’。”圆溜溜眼护士长解释,“注意,前半夜和后半夜交接班是在夜里一点半,医生起来查看病人是早上六点,这中间有四个半小时,病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死亡的?死在交接之前?两个护士交接时候都没发现?共同有责任?”
护士长盯着我。我盯着护士长。
“值前半夜的是个老护士,因此一般分析,值后半夜的新护士失职嫌疑更大。”
我看着护士长口罩上圆溜溜眼。死亡,刑警侦探,有纯技术成分。
“但是谁知道,这女孩有家族癫痫史,这种隐性遗传不一定发作,除非刺激性诱因出现。当怀疑的焦点落到女孩身上,隐性遗传显现了,她双眼瞎了,白学了,再也不能当护士了。”
“她回穷山沟?回去能干什么?”
“算有福气,她是正式护士,是职工了,于是我们送她到福利院去,跟瞎子一起摸索着糊纸盒为生了。我刚去看望过她。这事就发生在咱们病房,就在你来之前。”
我沉默。感觉后怕。感觉前面也可怕。
护士长突然说:“我不认为责任一定在这个女孩身上,我一直在想,也许前半夜的护士也有责任。现在一切都乱套了,也许不只是年轻人出问题,人可能都丧失照规章自觉做事的准则。”
看着护士长。这时候认出她了。好幸运,我这个在危险的生命丛林中闯荡的家伙,遇上这双高度职业化的圆溜溜眼睛。摘下口罩,去掉白帽,圆溜溜眼睛下面,一个圆圆的翘鼻头,嘴两边弯起,很孩子气。她曾是业务尖子。不仅内科各病区难下手的技术来找她,小儿科输液针头找不到孩子的细血管,找圆溜溜!外科人工喉管插不进,找圆溜溜!妇产科人工呼吸器不顺畅,找圆溜溜!她的传奇故事是总护士长告诉我的,说的时候本能地看看左右。业务优秀,是一种显然的罪。因为业务太优秀,文革一开始,医院大楼贴满批判圆溜溜的大字报,都是护士写的,连她结婚请大家吃的喜糖是奶糖,比水果糖贵一点,高级一点,也写在大字报上。她只跟我说过这个细节,说的时候圆溜溜的眼穿过我。吃下好糖生出的嫉妒心,让她还在伤心。
我把悬疑无解的深夜病房秘密,写在给种苹果的前军事电信大学生的信中。不知道他如何解读我的护士日记。
苹果树,你知道,圆溜溜眼护士长对我没干过护士,保持着某种沉默。她一边让我继续独立操作,一边找所有机会手把手教我。在旁边的人看来,严厉的她压迫我干活!
我遇到危险。这夜我接后半夜,急诊送来一个超衰弱的糖尿病老者,刚做的血液化验单显示,钾钠氯严重紊乱。夜班医生是外地来进修的,他没叫主治医生,开出治疗方案,嘱咐一句:“快做!”就回值班房继续睡觉去了。身体化学成分出问题,按部就班补充缺失成分就是,叫起来主治医生也是一样。
遵照医嘱,我作治疗准备,医嘱里面一个符号引起我的注意:vi,这是静脉注射缩写,我应该遵照医嘱把急需补充的大剂量钾从静脉推进去。我想起书上说,钾能让心脏跳得有力,但是大量的钾会引起心脏骤停。
我停下手,进了更衣间,打开衣柜,打开我的小图书馆。我的衣柜里不仅有《护理学》,还有《药物学》、《心电图学》,比《大英百科全书》厚度不逊色的《内科学》。在这本书里我搜寻。果然,书里明确指出,绝对不可作直接静脉注射。
我到值班房敲大夫门,告诉他医嘱不能执行,大夫不高兴才躺下又被叫起来。我说其实只需要修改一下,从输液点滴瓶按剂量配比慢慢给入就是,书是这样说的。我把书送了过去。大夫看看书,“好,就这样做吧。”他继续睡了。
病人平稳了。清晨到了。主治医生起来。我在作治疗准备,听见他在大夫办公室,我知道他在例行检查夜间病历。主治医生跑进护士室,惊慌失措点着病历急问:
“你执行了?!”
“执行了。不过,我改了一下执行。”
主治医生走了。那个夜班大夫只是有点懒,他当时应该改一下医嘱。
接着,是全科例行晨会,交接危重病人。晨会总是医生们为主,他们坐在中间,我们护士二等公民坐四外角落。突然,我听到我的名字,主治医生在对我提出表扬,那个大夫受到批评。我很自豪!苹果树,你应该为我自豪,我毕竟一天没念过护校啊!
但是,苹果树,知道吗,过了一天我高高兴兴来上白班,圆溜溜眼护士长让我跟她一起去给昏迷病人作护理。那病人在特护单间,我掀开失去知觉的嘴唇,用棉球擦洗口腔,护士长在后面注视我的操作,然后我得和护士长一起动手,帮没知觉的身体翻身,替病人做血液流通。这时候,护士长突然低声说:
“你要小心!幸亏那是个外地来的大夫,不然,你就得罪人了。”
“我救了人,做的是好事。”
“但是,人是很坏的东西。”
“但是,你就是一个好人啊。”我在口罩下面答。
“好人是要吃亏的。”护士长圆溜溜答,也通过口罩。
人需要把埋在心里的什么倾诉给什么。于是,传奇说,人把秘密倾诉给大树洞。而我,悄悄告诉给我的“苹果树”。不过,我告诉你口罩后面这段对话了吗?
在给你的那么多信里,我是不是告诉你,在一个病房,一条走廊,来去走了五年,一直到最后,我的保护神,我的圆溜溜眼护士长,大概以为我想一辈子干护士,甚至后来我自己做到护士长。然而,从头到尾我另有打算。苹果树,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了吗?
我在看周边世界,看我的同代人的生活方式。我们下乡,我们当工人,我们当兵,我们回城市,我们继续干活。每一个人都走着艰难的大弯路,其实是很小的迂回术。在不得不为每一步生存努力的时候,我的任何冒进,其实都不真是主动的自我选择。度过生命的方式原来这么稀少,这么单调,全部生命源好像一座病房,在疾患的危险背后,在政治的险恶背后,是千篇一律无以逃遁的庸常。
所有的现实日子里,只有一种生活方式是我向往的,这是我小时候看到的,一盏孤独的台灯下我爸爸写小说的背影显示给我的。它渐渐显露出来。
因为爸爸写小说,当生命走到病房走廊的时候我迟迟认识到,我曾有过的日子好过周围很多孩子。因为爸爸写小说,他跟我有很多可说的“小事”,给我补着开口小鞋,讲着他小时候的故事,什么时候我会在他写出来的故事里找到给我讲的故事的影子。我们曾经的日子虽然看起来和周围人一样具体,一样琐碎,但是我们更富有,平凡的日子在悄悄地生发着另一个世界,虽然那世界并不真实,但是它依托在真实里,把真实的日子照耀得有了神秘,有了阴影,有了光芒。何况,因我爸爸写小说,挣一点小稿费,于是我跟公有制军队孩子有着微妙的区别。爸爸因此能给妈妈买好衣服,给我买好多儿童书,小点心,小糖果。哦,我迟迟地发现,我是这么地想念小时候有过的小情调,有过的一切小东西,我想当一个小说家,凭一支笔,在被全部安排的一律化世界里给自己铸造一片主观世界。你知道,我想当工人是想体会工人的生活,分派我当护士的时候我安慰自己,不要紧,小说家契诃夫不是医生吗?护士离医生最近啊……
我告诉你了吗,苹果树?
这种想法是绝不能说出口的。与其说是天真狂想,不如说,我凭心知道,这是罪过。我自己看得见自己的荒谬。这时候,想要干的和社会分配给你的职业不一样,仅仅是念头不一样,连自己都感觉在犯罪。
于是,连对秘密树洞,对他,我一字没吐。文字是如此的不安全,而你顶着狂妄天真的梦想,当篮子里的鸡蛋全掉下来的时候,会显得特别的惨不是?
唉,我的苹果树军事电信大学生。
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但我有时觉得,半夜时分,有异形的东西悄悄飘荡,细菌,疾病,政治,暗算,就像魔鬼深夜里特别会浮现,沿着地脚灯,在灯倒影的走廊边无影儿地悄悄溜达着,寻找下手的时机。护士值班室,病房走廊上唯一的无门空间,为了方便出击,一个守卫者,伺伏在生命的生死边缘。
而这,可能是最好的时刻和地段了。查巡一遍病房,病人都安稳入睡,没有危重抢救病人,走廊一长溜昏暗地脚灯,你独守一盏绿罩小灯读书。
读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读描写美国现代医院的长篇。你知道吗,我发现美国和中国当代医院的运作很多地方相近,这个地球并不因为巨大而彼此遥远吧。我再一次读《契诃夫传》。十二岁时读苏联人写的这本传记,那时我喜欢这个人写的短篇,《跳来跳去的女人》、《出诊》、《小公务员之死》。带着这本传记到我的新西伯利亚,我给书包了皮,读到身在医院时,包皮破了,封面四角卷了,烂了。我又给书皮贴了底子呢,又厚又硬,好像鞋底,穿得——看得太多回了,鞋底——封面裂开了。打开裂着的封面,看着这个人的黑白照片,年代和距离都让照片显得遥远,其实本来就不很清楚。在裂着的封皮里的扉页上虽然被不断保护着,照片仍在磨损着。不过,这个人的形象,在我眼前越发地幻觉了清晰。你知道吗,我喜欢这位作家的模样,小圆眼镜、蝴蝶结领带,沉静而有教养。到二十岁当护士复习19世纪这位医生成为作家的传记,我好像更新鲜地读到,他出生农奴家庭,父亲酗酒粗暴,他很小就干活,被空前地鼓舞啊,一个人优雅外形反射的内心是全然可以自我培养再造的……
一位作家的传记,让心怦怦狂跳,耳边呼呼生风……我听见了呼唤,抬起头,看到一张男人的脸,白底蓝条病人服,揉睡眼报告:“男厕所堵了。”
于是,我放下契诃夫,提起通厕所的胶皮拔塞。
哦,我的苹果树军事电讯大学生。
你可知道?在被社会安排的有限职业选择中,我选择的内科病房,让我经手死亡远远多过假如去精神科或是小儿科。在一所医院的各种病房里,经历死亡最多的是内科病房。
老年病人的死亡多半发生在后半夜,阳气和阴气交替时刻。每遇老人死亡,我作完记录,拔掉死者身上连接的各种管子,打电话叫太平间来接尸体。夜班医生填写死亡报告,然后睡觉去了。电梯均匀上升,停顿,打开的声音,太平间车来了,轱辘在水磨石地面摩擦着。推尸体的是一位面目狰狞的高大汉子,永远穿灰黑色衣服。
尸体推走了,我把死者的白被单和白枕套撤下来卷成一包,扔进杂物间白色大吊袋里。我打开病房的白色窗框的窗户,用来苏水擦着白色的床头,白色的柜子。紫色的夜和鱼肚白的晨雾一起飘进来,一个灵魂也许就那样飘走了?
死亡也发生在白天。白天的死亡几乎全部是年轻生命结束。
你知道了吧,我们用病人床号称呼病人,这样,打针发药不会出错。32床,看病历这是一个跟我同岁的男生,在内蒙古插队,然后回城当工人。瘦长的身子,吃激素的脸胖成满月,皮肤白白的,眉毛黑黑的,得的是白血病。除了满月脸显示治疗痕迹,32床没有任何症状,走来走去,慢慢晃着,不声不响。每当我上前半夜班,32床会到护士办公室来帮我搓棉签。
我们各从大棉花卷上撕下一小块,在小棍上卷着,裁着废报纸,将一小把棉签包在废报纸里,折叠成倒三角形。我们默契地干着,不对话的。然后,他帮我把棉签拿到消毒间。等他睡了,我去开消毒锅,取回,棉签就可以用了。这样的小日子,似乎可以无限循环,好像是32床在内蒙古跟随人家的游牧生活的某种延伸,然后是在工厂带着饭盒上班下班三班倒的某种延伸。不过主治医看到的更多。带实习医生检查完一回到办公室他就说:
“要注意32床的情况了。”
32床开始内出血。实习医生没有发现。是每天下午例行发药和测体温兼问大小便的时候,我多问了他一句,大便什么颜色,他想想回答,好像是黑色。于是医嘱给32床开“特殊护理”,他从八人普通病房搬到两人小病房,不让下床活动,大小便由护士来帮他做。
我给他小便器,看到他满月脸红了,当他把小便器从被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他把脸转过去了。32床内出血止不住,输液里加凝血素也无助。我从被子底下接出来的便盘里是血大便,一股强烈的恶臭。
什么时候,我发现32床空了。32床带着输液瓶在廊上走,他想自己上厕所。
32床被严禁下床。我得帮他翻身了,突然,他的手臂碰到我的胸,32床的手拿开了,32床扭过脸去。
“32床脑内可能开始有出血了。”主治医生对实习医生解释,“这是为什么32床看东西带很多斑点的原因。接下来,他也许会发生大痉挛。”主治医生预见性地描述未来。于是,我跟护士长给他的床两面加上栏杆,防止他突然发作痉挛时掉下床来。
32床躺在栏杆里,像躺在婴儿床里,我在外面俯下身给他喂水,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低下眼,在看我胸的地方。那种景象,让人很难忘掉。
我抽出32床的病历,想知道他的父母兄弟。医生写的住院记录,不论是生动的文笔还是枯燥的涂鸦,你一样能读出人的故事。他父亲不在了,这是他回来接替当工人的原因,父亲和母亲早离婚了,两个妹妹,不是同父母生的,各在遥远地方,他没有什么人可以通知。
32床口腔出血,我给他作口腔护理,突然,他在棉花球擦洗中含糊地问:“你吃过绵羊尾巴吗?”
绵羊尾巴?油乎乎啊,我想,但是职业护士我从没和他说过任何私人想法。“好想吃草原上吃过的羊尾巴……”32床喃喃地。我没有回答。
他转过头去,突然,又开口:“我死的时候,能抱我一下吗?”
我也没有回答。
像主治医预料的,32床果然出现剧烈抽搐,我们赶紧把床栏杆拿掉,医生、护士、实习医生一起上手按住他。主治医生急叫外科会诊,考虑给32床开颅减压。
但是32床心脏突然停了。我们立刻上胸外起搏,做电击,实习医生赶紧上手摸索数着左肋骨第几根胸骨左边几寸……主治医师大叫:“太慢!太慢!”
我推开实习医生,双手交叉叠起在32床胸上一下一下挤压。32床心率在显示器中回来了。外科主治医赶来了。实习医生像绵羊紧贴站满墙边。32床心率又没有了。我们又电击。我又做胸外挤压。再次电击。32床没有回来。
太平间车来了。太平间车走了。
过了两天,主治医给我一张单子,让我去太平间推他。他失去那个床号了,他的名字也不重要了,他的尸体被指定送医学院一个大楼的一个房间,在那里他将继续帮助完成教学。
医学院和医院就隔着一道墙。这是白天,我把通知单交到太平间灰黑衣大汉手上,在一个铁盒子里领出了他。
我在医学院林荫道中间推着车,病房实习生往同一个方向走,在前,在后,笑着跟我打招呼。我在口罩后面和他们打着招呼。阳光和树叶的斑点,不断地撒在眼前不动的白床单上。
我推着他进那个指定的楼。找到那个指定的房间。房子中间有一张床,四周有很多大玻璃瓶,瓶子里泡着各种器官。
主治医推门探头,然后出去了。我听见医学生在走动的声音,我把门锁起来,把他抱起来,在怀里抱了一下。我很清楚,再过一会儿,他将成为实物教材,在学生四面围起的中间,被从下颌到小腹部笔直地划开,他的头颅会用一把电锯旋开顶盖,他的脑子和脏器被现场解剖和病例记录对照着,向医学生们显示诊断学的威力。然后,一块块被分解的器官,会分别泡入周围一样的瓶子里。
我想,我从来没有跟你写到过他,我那时候不做这样的写作实习。
没有人知道,你也不会知道,在半夜时候,我可能擅自拨一下死亡的真实时钟。
这病人是个老工人,也是个老战士,长征时期的小红军,换个人够住我曾住过的军队总院高干病房。他大字不识,一辈子是兵,革命胜利了,军队几次番号,当政大国,他没文化,做过最小的官,还是副的,文革挨斗,拉下来了,病的时候还在干活,在烧砖,说背疼,疼了好久,儿子偷偷背着他从外地来看病,是心肌梗死,好几次了,大面积梗死。
一家人,老伴,儿女,从各地来,三个儿女从不同的插队地方来,破棉袄,烂鞋子,眼神憨厚,聚在病房,当着他,商量他走时候穿什么。大儿子举一身蓝中山装,毕竟当过几天最小芝麻官,觉着他该穿革命干部服走;二女儿抱来帆布工装,继承爸爸的工位;小儿子摊开一件旧军装,抗美援朝时候的,老伴摸着压箱子底儿的对襟褂子,说那时候就备好后事了……几身衣服摆在病床边,小声讨论着,老人在生闷气,因为肠梗阻,好多天没大便了,执行了灌肠的医嘱,没有任何效果。
我让家属带着衣服都出去,好干我的活儿。医院的活儿,延续着农活儿。本以为离开农场一辈子不再接触屎尿了,进了医院发现,这活儿更平常了,一样是人粪,更新鲜,戴手套掏的时候,直接感觉直肠的温度,粪便的坚硬程度。护士,某种程度,是处理人的机体的更熟练农工。粪便像石头一样硬,要非常小心地用手指尖抠,用自己手指背抵挡着保护着肠壁,靠着感觉,一点点往前,抠出来的粪粒,掉在搪瓷便盆里,当,当,响着……穿什么衣服走,一直不能定,讨论着,拖延着,春节前的半夜时候,这个人走了。
半夜时候,如果不报告,没有人知道。我关上抢救室的门,把几身衣服,一个老伴,三个儿女,和老战士小官老工人,关在再无抢救动作的门里。我在护士间里坐了一小时。然后,作死亡报告。因为常识,一个外地人推到太平间,直接上火葬场了,外地亲人再没有个私下的地方和这人告别。
写着死亡报告,蘸水笔尖,在墨水瓶底,清晰地碰响,隐约地,不会不想到爸爸写下的那些没当将领的老战士,不知道,在被他的笔书写出来的人中间,有这样的人吗?雪山,草地,干粮袋,绑腿,枪子,批斗,烧砖,谁谢过这个一辈子当兵的人一声吗?填写着死亡报告,我不可能不记着,掏出石头样的粪便,这人对我低声说,谢谢……
我却不能和你说。我的苹果树。
苹果树,从表面看,我一定在染上好护士应当具有的“冷酷”。这天傍晚,接了前半夜的班,病人相对平稳,我心情轻松地接过一个少年病人来还的体温计,同时,听他有点拍马屁地报告:“25床挺恨您。”
“哦?”
我意外。25床,是现役军人,大学生,北大中文系的,班上党支部书记,探视时间女生围满他的床边又说又笑。他的病其实挺轻,重感冒转肺炎。一位时代幸运儿,他有什么可恨我的?也许我严厉了点,叫他的探视者说笑轻点别吵其他病人。职业护士是有着职业冷酷的。
“不是,”少年病人说,“25床恨你,是因为你说话和医生一样。”
“我说什么和医生一样?”
哇,你知道吗,原来病房背后有着这么多的小动作?当每天下午护士给病人量体温,问大小便,问没有任何什么了不起的话,病人会顺口反问为什么体温高之类的小问题。我都不知道我顺便地回答,比如,“今天化验单表明你还有炎症,我想,明天早上医生查房也许给你换药治疗。”我从来没有想到,这类回答几乎跟第二天医生回答一样!也许因为痴好阅读,我每天读一遍所有病历的新报告。我熟悉病人的情况。如此而已。
25床,这位应该是最让我羡慕的人,最好的大学我最向往的中文系大学生,他恨我?!——“不,他是嫉妒你。”少年病人诊断说。
于是,我知道了病人的更多秘密。护士晚上查过房,替病人关灯关门后,病人会悄悄讨论各自大夫的水平,互相分析病情和治疗。而病人可能把我的话当参考。有时候,他们在拿我打赌,他们好像不很关心,其实默默听我回答里隐含的诊断,他们等着第二天看医生是不是如是说。
“那么多同学宠25床,你却从来不正眼看他。”
在护士值班室。我默默搓着棉签听着。少年病人一走,我跳了起来!替护士职业好骄傲!一个闷在口罩里不得声张的小护士能让一流大学头牌生嫉妒!哈!护士了不起!
那是我对护士职业给予最大崇敬的时刻。我可不想当一辈子护士。
我的秘密我以为藏得很深。但是,半夜时候,外科主治医生来看过转到内科的一个病人之后,到护士值班室来。我和他有时候在图书馆遭遇,我们在那里轮流读同一部历史小说。他拿起我读的《地下室手记》看看,“早看出来了,你跟别的护士想的不一样。”
“你从哪里能看出?”我害怕起来。
“你的嘴角。”
“可是我戴着口罩啊。”我在心里回答,谨慎地看他。
外科主治医生晃着下角飘散的白大褂走了。
看来我需要更多的遮掩。我特别要学着跟护士们说一样的话,从家带什么饭菜啊,怎么做的啊,给孩子做衣服花布多少钱一尺啊。绝对不能让人看出我还有其他梦想。
现在,我的梦想长了,成为两个了,当契诃夫写小说,还有念医学院。
想用写小说改变自己,比任何出路都渺茫。这时候整个国家几年里只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歌颂农村基层干部。另一部是历史小说,写明朝农民起义将领李自成。作家写着后面的,出版着前面的。医院图书馆有,只有一套,不出借,少数几个读者在图书馆谁先抢到谁坐在那里读。
小说的道路遥远,而大学很近。我干活的医院离念医科大学是这么近,群众推荐,就可能直接跳到墙那边去。
在更衣间小窄柜里,除了堆着高高的医学书,还有英语课本,要比医学院本科生的英语深。我们的医院保持着文革前的提升制,住院医师提主治医师,除了修课,还要提高英语。靠这种英语课本词汇你无法点西餐菜单,酶,醇,腺体,都是拉丁化的,课文的写法像是意识流小说,一页纸上没几个标点。学了一段时间,我能凭借各种迹象清理几乎不分句子的一页纸上的文字逻辑关系了。学这种英语,不花钱,不分等级,是我唯一能上的超大学课程。只要把夜班换成护士都不爱上的后半夜。这样,傍晚的时候,我能坐在住院医生中间听课,坐在离我最近的梦边。
我肯定对苹果树诉说了这个梦。因为,我收到一本砖头厚的英文字典。
我给他寄去我省下的口粮,是换成全国粮票的。
我的信一定写得不长。往同一个地址不断写信的时候,你不会不想到收信人的身边,人家的媳妇。当他读我的字的时候,她在一边会怎么想?
但是,我一定告诉他,我说出来的,让人都大大吃一惊的内容。
每天早上工作之前我们都开全科会。像苹果树的乡下一样,像新西伯利亚一样,交流病情的时候我们也有政治学习。政治学习的基本内容是念报纸,一人念报大家听。护士打着毛衣听,大夫翻着病历听。
我给大家念的报纸是我都预先读过的。我大概是唯一看全国所有报纸的小护士。而所有报纸,不过三份半,一份是全国都念的《人民日报》,一份是地方报纸,我们念《北京日报》,还有一份跨两者的《光明日报》,半份是《参考消息》国际新闻,这份只有普通报纸一半大小的报,不是人人有权订阅,不过公家可以订。报纸通通四页,没有广告。(我们的世界根本没有“广告”这词。)
私下里,我关心《光明日报》在讨论的孔子问题。我读孔子,从生病时候学历史和哲学开始。自学给我另类目光,我不把孔子当做准宗教领袖,觉得他是老师的老师。读《光明日报》让我注意到,关于孔子的讨论从学术第四版挪到第一版了,然后挪到《人民日报》上来。孔子变政治了。这对我是一个震动。我发现自己还有没被颠覆的角落:孔子=老师。原来,老师,学问之本,可以被彻底推倒(后来公元21世纪时人人被称“老师”,我听着总有超现实的感觉,老师是你随便安的?)。
对于医生护士,《人民日报》社论出现的词汇远比“窦房性心律”、“异体排斥”生僻多了。我念着报纸得不断地停下来。“等等!什么是儒家?”“等等!道家和儒家是敌人吗?”“不吧,儒家和法家才是敌人吧?”“那春秋战国的道家、儒家、法家三个国家啊?”“那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看到丈夫白骨很反动?”“听报纸!报上怎么讲的!秦始皇焚书坑儒活埋人是对的!”
所有人一头雾水地争论。
唉,我把报纸扔掉,开讲故事。
我讲春秋、战国、秦灭六国故事,把孔子,老子,墨子,商鞅,把我的哲人们安排在战乱景象里,布下“吴宫教战斩美姬”的孙子和遭嫉妒被断膝盖的孙膑,因为可以借此大讲打仗啊!
没有扇子和惊堂木,就凭一张嘴,我调动千军万马,指挥两千五百年前的中原各国领袖,我安排说客们在各国奔走于道,我密谋,我攻占,我屠城,我逃亡……
我描述破国诗人投河自杀时吟诵的仙女,扮装孤独的刺客,我是四面楚歌声中的楚霸王,我甚至给私心所爱的诡辩术家也找到生还地方,我能把“白马非马”、“飞矢不动”的哲学命题生动地塞进故事……
哦,我,女荷马,在内科晨会上吟唱古代史诗,让政治学习好玩起来。历史故事很长,每天早上只能讲一段,政治学习结束时间一到,医生和护士们带着“且听下回分解”的悬念,回到处理疾病的现实,等着第二天晨间政治学习到来,继续听我讲远古的故事。
讲故事透出去了。我被叫到院政工处。没人相信一个小护士能讲古代史,让我给政工干部们讲来听听。
互相拼死的办公桌,把住小屋四面,中间一个十字小过道,是我的说书台。坐在十字过道中间一把无背椅子上,转着圈儿,我跟四面堵着的表情严肃的政工干部讲春秋战国。
虽然他们没有表情,不过,接下来,全医院年轻人被召集起来,在巨大的职工食堂听我说书。我独站一条十米长饭桌,桌面深刻着刷洗干净的一道道木缝。整条长饭桌是我的惊堂木。
接下来,我周游我的列国,奔走京城到医学院所属各医院给年轻医护人员和医学实习生说书。我站在医院讲台上,是高级讲师给主治医讲课的地方。我在这级别!听好了诸位!
惊堂木!我们伟大的古老国度有古风啊,每一次政治事件都用古典人物和历史故事衬底,文革到来之前是明朝的海瑞。惊堂木!林彪事件清算必须扯到两千年前,声讨秦始皇太简单了,必须牵连孔子。惊堂木!文革初期刨开孔子坟墓太潦草了。惊堂木!我们全民都来研读批判孔子!惊堂木!历史上世界上任谁见识过这么深刻刨根清算自己的民族?惊堂木!惊堂木!惊堂木!
要说,我说的书和小时候我听的看的说书人有什么不同,人家旧说书人,是师傅对徒弟,一对一口授故事,我是把自学的历史、哲学、神话、传记,杂烩到一起,走上台来,即兴开说(哼,下个世纪发大财上电视的易中天于丹们算什么啊,我们全国人民习孔子的时候您还在尿床?或者那时你批判孔子如今反过来歌颂?以后想来,孔子和林彪,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全国人民都习惯毛式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他的任何想象没有什么人民跟不上的!)。
滔滔地说着,一双内眼在奇异地睁开。我看到免费革命大串联中所见的破肚泥胎孔子,看到我自己的脚站在挖开的孔子墓沿。了得的挖土方工程!巨大的坑,四边高黄土,四外散落一些灰黄色骨头,孔子的?孔子后裔的?还是死狗野兽的?革命参观者的眼神啊,我滔滔地说着,我清晰地看见,眼神连考古的还是盗墓的好奇心都丝毫没有,是超级冷漠的。可怜的孔子,可怜的糟老头子,作为一个人,一个活过的人,你,如果站在我的面前,有任何什么魅力吗?我滔滔地说着,我深深地怀疑。
借一可怜之枯骨,做我的梦,说我的书,而孔子究竟是谁?值得我说?值得我们一再地崇拜并一再地打碎?孔子,你要真是一大传奇也值了,我们用你,一再地用你,各说当下自我?重复着变幻着听传奇的历代各自的我们?从古到今我们真有偶像崇拜吗?真心崇拜任何偶像吗?还是表演般地反复利用你而自我表演着投入?
滔滔地说着,面对同样的年轻面孔,在古老景象里,一双双黑眼珠幽幽地燃起光来,在黑色眼珠的梦幻反射中,我看到,我渐渐看清楚,尘土滚滚的古代路途上,在商旅马队和挑夫行进的边上,在战车轮子滚动的边上,有一个逆行奔走的人,那人没有面孔,只能看到背影,烟尘飞扬中,时隐时现,他,可能叫孔子……我生出幻觉,我回到儿时,呜呼,我最爱说书!
舞台下面等着我的大不妙。我应该稍微面对一下身边的现实。应该想到爸爸啊。爸爸的工作让他跟林彪那条线的将领很接近,批判林彪生生意味着整肃那条线上的所有人。爸爸被软禁了,我却在台上演义我的春秋战国。政工系统来找我,痛心我对党隐瞒、撒谎。因为党看我这么能说,想要发展我入党,于是对我进行调查。我下了夜班就在护士宿舍专心读史,一心想着说书,有一段时间没回父母家了,是“党”替我发现我爸的问题。
我被叫回医院政工处。在周游列国讲故事开头的地方,得知爸爸的处境时十分难过。为爸爸,也为自己。我是这么想入党,入党是时代青年的理想,最实用的是,党票能为“群众推荐”上大学助长分数。一边听着“党”训,一边从人家办公桌上拿了一张白纸,写下小感慨,听完训话,我把那张纸团了,扔人纸篓。
立刻,我又被叫回政工处。女政工对我更痛心了,叹息我隐瞒的太多了。我赶紧搜索所有我能知道的和不可能知道的爸爸的情况。虽然有些政治实在无法跟医院政工说的,越说越糟,越描越黑,但是我必须交代点什么,编造点什么爸爸的情况,好让我顺利地走出政工处。就在我打算开口的时候,女政工把一张皱巴巴的小纸展在桌上,是从纸篓里找出来的。
我读着自己写的小感慨,几行字,一点愁,句子有点契诃夫味道?那是对党不忠的证据。
我回家了。爸爸解除软禁了,也回家了。爸爸眼睛不敢看我,低声说:“对不起你了。”他知道我那边的“党”调查的事,他觉得他恰好在这时候出事误了我的前途,他深知女儿多么奋斗。我想安慰爸爸,于是告诉他我干的事,我写的小纸条,半斤八两,彼此彼此。爸爸沉默,久久沉默,突然爆发了:
“跟你说了多少次!”然后,他声音放低,很低很慢,慢得让你心跳会停止:
“怎么就是记不住!从小就跟你讲,讲了多少回,不要乱写乱说!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我该怎么记?
爸爸被软禁的时候,妈妈没有给我任何暗示。假如她暗示一下,也许,我不会在“党”那里愚蠢地自哀自恋?我会主动表现一下,出卖反正掉在井里的爸爸?那我很可能借死孔子加活爸爸火线入党?我上大学的梦会逼近现实?妈妈却没有吐露哪怕一个字!妈妈过去沉默,这时沉默,以后也沉默吧?沉默的妈妈,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以绝对沉默应对国事、家事,应对发生在身边的事与人?
当代中国政治里有一位小人物,一个爱说敢言的真女子,很多年在历史缝隙里沉默着,到下个世纪成为地下圣女。名字林昭。她滔滔地写,因言论获罪,被捕入狱,当这块大地稀少人杰全部沉默的时候她割腕写血书,用鲜血不断大写自我见解。上大学时候,她睡在下铺,我的妈妈睡在上铺,每日在她身边爬上爬下,上下枕着同一时光。她和妈妈有一点相似,都是江南女生投奔革命的新闻生。在妈妈眼里,这位女生痴狂地酷爱古典文学。妈妈没有描述过没有透露过一个字。后来天下寻找的圣女就这样埋在上下铺之间。沉默地埋在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妈妈知道什么。爸爸也可能不知道。更可能是知道但是保持沉默。1968年冬天,当我坐在首都的万人体育场和民众一起听政府公审宣判的时候,我们这位圣女贞德上了中国的十字架,代替被活活烧死,她被枪毙。她的爸爸妈妈收到一张欠款单,征收枪毙子弹费:5分钱。她妈妈晕过去了。
从小爸爸老是跟我说,不要乱说!不要乱写!当爸爸焦虑警告的时候,妈妈在角落里默默看着我。爸爸当然知道那位女生。那时候她到爸妈的年轻小家来解馋,抱着我一起吃我妈做的饭。哦,妈妈要是知道我借孔子大说特说来着,很难想象,她的沉默会流露什么样的表情!爸爸只知道我写了张小资风味的小纸条,要是知道我说书来着,他又会爆发什么呢!当我们的圣女在公元1957年开口批评时政,同一时候,爸爸对大跃进虚报高产说了一句“不真实”,爸爸军衔升级因此被耽搁。然后,一个战争短篇文字让爸爸遭殃。以后所有下笔之前爸爸是怎样的胆战心惊?爸爸说话越来越慢,吐字带着落笔的掂量。要是爸知道我说书,他定会让我小声重复说过的,对我每一句胡说八道用放大镜挑剔!不,更可能的是,他一字都不敢说,看着我,死死地,全然地,沉默……
沉默地遗忘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记性?我甚至该感谢爸爸妈妈的沉默给我一种因为无知身边历史从而放纵自我的微小机会?
我肯定没有告诉苹果树。我沉默。
我得知,苹果树在结果,从信中得知他有了个儿子。苹果树,我只要保持你的心:
苹果树,我要上路了,路多遥远,你猜不到。
本文选自《我:BOOK 2》,张辛欣/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