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前,久不联络的骆阳突然找到双城。“我怀孕了,得做人流。陪我去趟医院,帮我签个字。”双城大惊:“是谁?”骆阳没看她,不带表情地回答:“我男朋友,你不认识。”双城又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否则我不去。”“本来就没打算瞒你。是位脑科大夫,他们医院最年轻的主任医师。一个老客户把他介绍给我们公司销售总监,后来就让我负责跑他们医院。他一直很照顾我,让我在他们医院做了不少业绩。有一回总监请他吃饭,他原本是不出来应酬的,可是我去请,他就破例来了。后来领导有事先走,是他送我回的家。”双城听了冷笑:“这不明摆拿你当红包送?”
骆阳急道:“哪有那回事。那天什么事都没有,就是聊了一会儿。他虽然发展得不错,但毕竟年资还浅,大医院里头明里暗里竞争很多,压力不小,偶尔有个局外人陪着说一说,发发牢骚,也算放松。他虽然比我大,但他觉得我很成熟,比跟他身边的人更谈得来。”“他追你了?”骆阳点点头,闪过一丝笑容:“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追,反正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很自然,总有许多话题聊不完。他懂的东西特别多,你没见过他穿着白大褂带着学生巡视病房的样子……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也很懂爱,一切水到渠成吧,自然而然就发生了……我觉得也许这才是真爱,根本不用什么表白。我们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他说他因为我,脑子乱得几乎没法做手术……”“控制?为什么要控制?他结婚了?”双城一语撞破。
骆阳只得点点头,嗯了一声,补充说:“一毕业就结婚了,和一个护士。那护士倒追的他。他那时候年轻,感觉虽不到位,身体却没守住,现在儿子都五岁了。我也没想到会陷这么深,他和我认识的所有男的都不同。”“骆阳,这是你的初恋吗?”骆阳抬起头,斟字酌句地说:“真正恋爱的,就他一个。以前那些,现在想想都不作数。”“但他不想离婚是吗?”骆阳眼睛一黯,素日光彩隐去不再:“不是不想,只是情况太复杂,他老婆就在同一个医院,万一闹起来,他的事业会受牵连,他们又是军医院……很多事情得慢慢来。说老实话,不安排好他那边,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安心的。”
“离婚要慢慢来,别的倒是不耽误。”双城哼了一声。骆阳咬了咬嘴唇:“是那天我跟他提分手,他那么男子汉的一个人,眼圈都红了。我们都以为是最后一次,谁知不小心……”“他不是医生吗?怎么会不懂?是不是你提分手,他才故意下毒手?”“别瞎想了,部队医院纪律很严的,真闹出事来,倒霉的是他自己,再说,你不认识他,他不是那种人,否则我也看不上……是我不让他陪,万一被人看到,我不想影响他前途。我自己要爱的,我自己扛。”
双城问她能不能做药流,骆阳摇摇头:“已经超过时间了,只能人流,不过可以打麻药,人就象睡了一觉,不会痛,这些他比较懂。”双城立刻又想挖苦,话到嘴边才拐了弯:“那赶紧吧,另外找一家医院,我陪你。”骆阳拉了拉她的手,什么也没说。
妇产科在医院五楼,走廊尽头的房门口挂着 “人工流产手术室”的牌子,那门敞开着,只挂了一幅黑色门帘,方便出入。早上到现在,双城和骆阳坐在门口已经等了两个钟头。为了抵御长驱直入的穿堂风,她们紧挨着身体,都不大说话,偶尔目光扫过门牌上那行字,便会轻轻颤抖。走廊还算干净,四处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以及其中稀释了的血腥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臭味……两个钟头当中,她们目睹了好几个女人面无表情地走进眼前这扇门,二十分钟后,有的被一架手推车直挺挺地推出来,盖着白布,象尸首;有的脸色苍白,佝偻着身体脚步蹒跚,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小腹……门帘后不时传来断续的呻唤,尽管压抑着不很响亮,但明显渗透着尖锐的痛楚。有一个女孩比她俩还要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走出来对着门口的男朋友笑笑,男孩立刻伸手去扶,她却变了脸,抡起拳头就砸,眼泪扑簌掉下。
“我运气还不如她……”骆阳望着小情侣的背影道。跟着劝慰似的,又自言自语:“爱是不能比较的,种豆尝到豆,种瓜得了瓜,很公平。”门帘后又一声哭喊,骆阳不寒而栗:“你说象不象渣滓洞江姐过堂?”双城狠狠白了她一眼:“哪有这么刻薄自己的?”骆阳叹道:“再这么坐下去,我都想逃跑了。”双城立刻摁住她的手:“别犯傻!跑去哪儿?你敢把孩子生下来吗?”骆阳惨然道:“我没有什么不敢,怕的是他。”“哪儿也不许去!你现在跑掉,一辈子就毁了。”
骆阳被一个面目肃杀的护士带了进去,叫的是假名。寒气从脚尖结冰上来,双城站起身,走到窗台前。冬天的重庆又一次笼罩在雾濛濛的灰色里,混沌不明,看不到什么有生命力的颜色,即便有,也被那层灰色覆盖了一遍又一遍,成了深浅的差别而已。想着骆阳和她自己的失去,这灰色就越发让她窒息。在那一望无际的屋瓦下,无数个静融无数个骆阳无数个她正在无知中长大,等着把自己交给某个男人,然后不得不面对生活的真相。还不及开放,就凋零成殇……然而那灰色依旧无声滋长,用一种缓慢的力量将她们裹挟进去,变作那巨网的一部分,永无止境。
穿蓝色套衫的护士端着一盒消毒完毕的器械从旁经过,双城看了一眼那寒光闪闪的不锈钢工具,肚腹间掠过一阵冰凉。那护士占着手,便用头顶开帘子钻了进去,身后留下巴掌宽的一道缝。双城正要上前拉拢,目光却透过那道缝,看到几米远的地方,骆阳正躺在一架铁床上,赤裸的身体盖着泛黄的床单,床单下沿卷起来堆在她的肚皮上,蜷曲的双腿对着墙壁大大张开。沉睡中的她半张着嘴,头歪向一旁。在她两腿之间,一个戴着帽子、口罩和眼镜,辨不出男女的医生正埋首动作……在医生的面前,骆阳身体的下方,摆着一只肮脏的塑料桶,零碎而模糊的血肉正不断地掉入桶中……双城胃里一阵翻涌,慌忙拉上了门帘。
蓝罩衫的护士再一次经过双城身边,手里晃悠悠地拎着那只塑料桶。双城避闪不及,撞到了椅子扶手,疼痛从膝盖传递到心里。躺在里面的是骆阳,可她为什么觉得受刑的是自己?
已近中午,手术室外等候的人大多散去,双城孤零零地坐着,感觉每个动作都会发出咔咔的结冰的声音。总有一股可疑的冷风在她四周穿流,脚趾在不太保暖的皮鞋里慢慢变得麻木。她对面坐着一个身材瘦小,下颌收缩,头发有些卷曲的男人,身上还穿着车间制服,象从值班岗位上匆匆赶来的模样。每一次当他撞上双城的目光,都避闪得慌慌张张,绕一大圈之后,再悄悄兜回来,看她还有没有在瞪他。双城意识到自己表情的凶狠,这才缓了缓眼神,低头叹息一声。那男子于是也叹气,脸上虽挂着无奈,细看却是事不关己。
护士又叫了一遍骆阳的假名,将推车重重往墙边一靠,撞击震动了骆阳身上的床单,一角滑落下来,露出了半边赤裸的身体。双城叫一声“骆阳!骆阳!”扑上去掩盖好她,护着那推车,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床单上。骆阳象是听见了她的呼唤,微微抬了一下肿胀的眼皮,动了动嘴唇又昏沉睡去,不再反应。双城在床单下握紧她冰冷的手,感觉她再也不会醒来,心里所有的悲怆和委屈都变成了双份,扑在骆阳身上大哭不止,仿佛紫鹃搂着刚刚死去的林黛玉……“吼什么吼?她又没死,麻醉过一会儿才能醒,你叫着点她名字!”那个凶面孔的护士探出头来朝她呵斥:“要哭出去哭,发什么神经!要心疼啊,叫她下次记得戴套!”
直到把骆阳送回家,双城的眼泪都没止住,倒要骆阳反过来有气无力地安慰她:“傻子,我养几天就没事了,别哭了,早知你对我这么好,嫁给你算了。”回到学校,双城又往沿江路上走了一遭,想等眼睛的红肿平复一点。她低着头,避开人,走到防空洞口的悬崖边,望着静融家的窗户,想起她人已出嫁,以后无论叫多少遍她的名字,也不会再有人掀起窗帘答应了。
冷风从脖子那儿灌进来,双城耸起肩,抓紧了衣领,同时触到颈窝下那把小锁。她用手指抚摸着精心打磨的水晶轮廓,她输了自己不说,还背上了一把贞操锁。双城手上愈加用力,金属的锁头深深嵌入她的皮肤,她发现和所失去的相比,她更痛恨的,是无能为力。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双城从电视里看到王朝号游轮失火的消息。镜头里的王朝号停靠在朝天门码头,大火扑灭后的余烟被风吹着,在青灰色的江上拖出长长一道轨迹。新闻没有报道起火的原因,只说当时船已泊港,并无旅客,除一死一伤外,大部分工作人员得以安全撤离。第二天双城赶忙去找静融,果然在家,一问才是机房电线短路引着了堆积的易燃品。伤的是一名赶去救火的船员,死的是一个刚上船不久的女孩子,才十九岁,家在永川,客房部实习还不到三个月,都没来得及转正,不知能不能按正式员工赔偿。“她家住得远,想着再跑一趟就到枯水期停航,省得路上折腾,就没回去。不知怎么搞的,睡得那么沉,就她没醒,给烟熏死了。”静融说着,深深叹息:“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虽跟她不熟,但上上下下也常见面的,一听说出事的是她,我一下子就忘记她长什么样儿了,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你那是吓着了,我昨天也吓了一跳,跑船还是有风险……你没事就好。”
王朝号拖回船厂大修,静融她们一干人则被环宇通知待命,工资也给停了,据说起码得修三个月。双城再一次见到静融的时候,她正在小龙坎街边一家服装店跟另一个年纪稍小的姑娘一起埋头点货。俩人头上都戴着红色圣诞帽,身上却穿着中式棉袄,样子有几分滑稽。王朝号一天不开船,静融和小邓就一天没有经济来源,两人那点积蓄哪经得起坐吃。结婚就算分了户,又不好意思向家里伸手,小两口一合计就让静融出来打工,好歹赚出一份饭钱。小邓于是更加发奋,恨不得一天挤出二十五个钟头来读书,好早日报答静融的供养之恩。
双城来接静融下班,到早了一点,便在柜台边坐下跟她说说话。偶尔有人信步进来,静融就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前去招呼。大约是双城在旁的缘故,她说话的样子比先前更显得腼腆。进来的女人并不瞧她,只盯着墙上挂的衣服,喉咙里嗯了一声,啥也不说。静融追着她的脚步,随她在店堂里走了一圈,又一圈。那女人看完毫无表示,径直出了门去,仍旧没看静融。静融这才折了回来,冲双城无奈一笑。
小邓晚上有课,家里不开火,两人走去供电局门口一家砂锅米线。静融点了小份酸菜肉丝,双城要了大份红烧牛肉,怕静融不够,又叫了份三鲜说分着吃。静融呼噜着米线说:“下船歇歇也好,我在船上老是睡不稳当,容易犯头痛。船员舱离轮机房太近,谁设计的这么缺德!”“冯志凡何云鹏呀,想多搞几间客舱赚钱。”“听说最后老冯让何云鹏背了锅,也是活该,这老色鬼在环宇不知祸害了多少女孩。大家都说冯总厉害,虽然船烧一窟窿,可眼中钉从此拔了一颗,只可怜了那姑娘,要不是船员舱离得那么近,兴许还能跑出来……”静融说着,停下筷子,努力想回忆起那个不幸女孩的模样。双城见状,忙打断说:“现在睡眠好些没有?男靠吃女靠睡,睡不好会变难看的。”“好些了,就是容易累,一天站下来,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有。我和小妹实在熬不住,就乘人少的时候,轮流端个凳子进试衣间打盹儿……老是腰酸背疼的,不晓得是不是进货的时候扭伤了。老板也是抠门,拿我们两个当棒棒用,我长这么大就没扛过那么重的包。”
双城一边听她说,一边将那份三鲜米线推到静融面前。静融也不客气,接过来就继续呼噜,嘴里还说中午小妹不在,她一个人顶着,午饭也没吃上,后来一忙就给忘了。双城想了想道:“江南的店开到上海,那边招人不方便,尤其是店长,得要信得过,让我帮忙在重庆物色一两个。要不你跟小邓商量商量,不如过去干个一两年,横竖比你跑船挣得多。”静融一听要去外地,便有些胆怯,若说离开小邓,又没有双城壮胆,她觉得自己还下不了这决心。对她而言,工作再不起眼,只要每天能回到那间小屋,能和小邓躺在一块儿,怎么样都是好的。双城见她不言语,知是心有牵挂,便随口吟道:“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祭复营斋。”静融笑:“说点老百姓能听懂的好吗?”双城又叹:“确实不能让你俩分开,结婚才半年,还是个新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