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239) 采菊东篱下

【对于房建队的工作,各队都给予大力支持,承包了伐木、割草这些野外劳动,他们只需呆在营地上,专心致志地建设家园。6月的一个清晨,马棚队由“热特”(一种捷克制的轮式拖拉机)拉着,到南边的大草甸去割羊草。下车后,迎面是一片被薄雾笼罩着的幽静丛林。微风徐徐吹过,挺拔的白杨树不安地瑟瑟作响,随之而起的是露珠扑簌的滴落声,啄木鸟的笃笃声,和我们扑通扑通的脚步声。这些声响都给雾气裹住了似的,听起来有一种凝重感,似乎传不了多远就会掉下来。

走出丛林,一条水线横贯而过,像条蜿蜒游动的大灰蛇,拦住了通往草甸的去路。我们拎着鞋袜横穿过去,水深仅及膝盖,非常清洌。水下青苔软滑细腻,像在给脚底做按摩,让我真想多踩一会儿。水面有七八十米宽,当间是一丛芦苇,我们从旁边经过时,蹿出两只蓬头红嘴的秋沙鸭,慌慌张张地贴着水面飞行,没入远处雾气隐隐的草甸中。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雾气向北边的完达山逃逸。湛蓝的天空和碧绿的草原像两幅画卷同时打开,我们就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游荡。没腰深的羊草有如湖水在身旁荡漾,野花的香气阵阵袭来,让我感到迷醉。回头再看水线中的莎草,此时像女妖似的露出纤细的茎干,摇曳不停,上面沾附的露水熠熠发光,好似无数碎钻镶嵌而成。水线对岸长着一片鲜丽的金针花,其间夹杂一丛丛五花草,有如一幅灿烂的织锦,几只紫燕在上边轻快地翻飞鸣叫。

队长苏启尚停住脚步,用镰刀在空中很写意地一划拉,说道:

“我看就在这儿下镰吧,由东往西割。别到处乱割,剃成癞痢头,将来不好干活。踏查队说这是大湫洼最好的一片草场,咱们的拉合辫房都指着它了。记住每捆直径25公分——瞧我,就这么粗,两只手基本上能拢得住。要捆扎结实,每人的定额是120捆。”

既然有了定额,只要保持一致的前进方向,各人可以自由选择作业地段,找些能聊天的伙伴一块干。不过眼下我宁愿单独劳动。我自感劳动技术已经较为娴熟,无需出大力流大汗,就能完成定额,不落人后。我爱恋这草原,愿被她拥在怀里,使自己忘却世间的纷扰,享受大自然赐予的宁静。为此我特意选了个僻静的边缘地段,放下肩头的军用挎包,弯腰握刀,伸开五指,拽住一大把草,让锋利的刀尖贴着根部优美地旋过去,羊草发出柔韧悦耳的滋滋声,驯服地倒在脚边。割断的茎干冒出点点乳白汁液,散发出一股特别的清香。我又连割几把,捆成一束,抱起来竖立在地上,挂上挎包,作为自己“领地”的标志。挎包里装有一小块伊拉克枣糕、一块折叠好的塑料布和一本袖珍英汉词典,这是跟着叶林枫邯郸学步的结果。受他的影响,我没有追随当时的热潮学习俄语,而是选择了英语。当然我的兴趣也就是背背单词,认读一些简单对话。在这大荒原上,英语实在没有用武之地,只不过脑子太闲了,得在劳动间歇给自己找个事由,要不然老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这大概就是小知识分子的劣根性,到棺材里也改不掉。

我不紧不慢地干了起来。这样的劳动富于诗意,不像搞竞赛,你追我赶,汗流浃背,疲于奔命,不仅体力消耗大,而且在心理上有压力。当然,偶而搞一两次是可以的,显示一下实力,满足一下好胜心。老是“插红旗、拔白旗”,就把劳动那点乐趣全破坏掉了。陶渊明再有才情,要是整天跟着石涛一起玩命,怕也写不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句子。

在农业劳动中,镰刀的用途很广,所以我注意尽快掌握割的技术。同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何磨刀也大有讲究。上周,我把自以为磨快了的镰刀交给一位老职工鉴定。他眯起眼来对着刀刃瞅了瞅,又拿指甲盖在刀口上轻轻一拉,摇摇头说:“还不行——你瞧,指甲在刀刃上打滑。磨刀不能性急,刀口跟磨石的角度要小,手不能发飘,才能把刀口磨薄。”他边说边操作,我用心看着,揣摩要领。磨好后他让我自己试,我学他的样,用指甲在刀刃上轻拉,拉不动。我走时他又送了一片磨石,上端穿个小孔,让我挂在腰间,干活时可以经常打磨刀刃。

现在我的右臂在不停挥动,意识却渐渐模糊了,好像天上飘动的云絮。筋骨不断舒缩,让我置身于一种轻微的疲劳之中,几乎感觉不到时光运行。当我直起腰来回首一望,好家伙,身后躺倒的草束已经那么多!我为自己创造的劳动成果而惊喜。稍作休息,我又割了起来。时间好像一条永无止境的河流,我好像能够这样永无止境地割下去。】

2019-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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