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五月下旬时,那场举世瞩目的学生运动已近两个月,清华早已停课,大部分学生也回家了,只有少数象我这样的外地学生还在学校里。作为一个才进大学几个月的大一学生,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这场注定会载入史册的运动。那天我在公共浴室洗了澡,到食堂吃完晚饭后,正想着是否骑自行车去天安门广场(那时宿舍里没有报纸没有电视,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广场),同系同级不同班的天津女孩找到我说,北京郊外有军队被老百姓拦住了,咱们去看看吧。虽然已风闻有军队要进北京,我还是不敢相信,当时的北京城并没有乱,广场上的人也日趋减少,武警就足够维持秩序了。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我决定跟她一起去看看。两个女孩子在校门口等公交时,一个比我们高两级的男生也在等车,我们三个就一起来到了北京郊外一个叫温泉的地方。
一下车就看到马路上一溜坦克,有十几辆,普通的马路哪里能承受坦克的重量,路面下陷开裂,履带过处留下两行明显的凹槽。天还没黑,一群市民正围着几个军人说话,我赶忙走过去,原来市民们在给军人们送饭,同时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你们跑到北京来干什么?”“看把我们的路都压坏了”,“北京城哪是跑坦克的地方?”……军人们一脸茫然地听着,似乎不知道说什么。我忍不住插嘴“解放战争的时候,北京都是和平解放的,现在为什么叫你们来打仗?”一个军官摸样的人问道“你是大学生吗?”我说是清华的。他说“你到我们车上来谈吧。”于是我跟着他上了一辆附近的坦克,驾驶员还在座,他们俩在前排,我坐后排。一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了他们一连串问题。原来他们是在内蒙古的驻军,四月份以来就完全与外界隔绝了,报纸广播电视都没有,也不能与家人联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突然接到执行任务的命令,坦克车队跟着指挥官的吉普车就一直开过来了,直到昨天夜里被老百姓拦下,他们才知道到了北京。请示了上级后,说是北京发生了反革命动乱,让他们原地待命。当时军队是分多路进入北京的,我想其他部队情况应该差不多吧。
我没有任何内幕消息,也不会做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把我亲眼看到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从清明节祭奠胡耀邦开始爆发了反官倒反腐败的学生运动,后来渐渐平息,学生开始复课,4.26社论出来激化了矛盾,全市高校罢课,北京市民和外地学生都来声援,部分学生才开始常驻广场。学生的游行抗议一直是和平理性的,有纠察队维持秩序,尽量不影响北京市民的正常生活,那一阵北京的犯罪率都下降了。最后我说“北京没有什么反革命动乱,天安门广场上就是我这样的学生和给你们送饭的市民。你们是人民的子弟兵,千万不要对老百姓开枪啊!”他们郑重地说“我们绝对不会对老百姓开枪的。”
我突然惊觉已是十点多,该告辞了,下了坦克,我才注意到周围站了不少人在听我们谈话,军人和市民都有,见我出来,他们才渐渐散去。我正想去找一起来的两个同学,一个男孩子的声音说“你说了半天累了吧?到我家去喝口水吧?”转头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脸上还带着点稚气,正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说“我还有两个同学在这里,一起去可以吗?”虽然又饿又渴,这种时候我自然不会一个人到陌生男孩子家里,他说没问题。那两个同学站在十几米开外聊天,这两人似乎一见钟情了,从在车站见面就一直在聊。叫上他们,四个人一起去男孩家,他是个17岁的高二学生,最近学校也停课了。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个临字,他让我叫他临临,从这个称呼就感到他的孩子气。进了家门,临临却俨然一家之主,指挥父母给三个不速之客弄饭,电视上正放着国家领导人和学生领袖对话的场面。临临的父母看起来都是老实忠厚的工人,直说你们学生们辛苦了,甚至直言不讳地说“李鹏也就一个车间主任的水平,他怎么能当总理呢?要是周总理在,肯定不会闹成这样。”很快饭菜摆上了桌,我们不客气地吃起来。临临看我喜欢吃青豆,就拿了双筷子坐在我旁边,把菜里的青豆一颗一颗地挑到我碗里,全不管另两个人吃不吃。我觉得不好意思,赶紧制止他。问了我的年龄后,他说“虽然你只比我大几个月,还是得叫你姐姐,给我留个地址吧。”吃人嘴短,我爽快地写给了他。
吃饱喝足,已过午夜,我们不能再打扰这家人了。借口送我们,临临陪我们走出来,这里离清华十几公里,公交车早已没有了,我们只能在野外待到天亮。路边有一片野地,长着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因为体弱怕冷,我出门时特意带了件长风衣,没觉得冷就一直拿在手上,女同学向我借去,他们俩就躺在草地上睡了,合盖着我的风衣。得知他们俩才认识几个小时,临临脸上有点惊讶。我告诉他在广场上,每个学校有几个帐篷,晚上累极了之后就在帐篷里随便找个空躺下,根本顾不得跟谁睡在一起。有个女同学说她一觉醒来发现她的枕头是一个男生的头。笑过之后,我跟他讲起我的担忧“从五四以来,学生运动都是会被镇压的,可是通常都是大量逮捕,76年的四五天安门运动和86年的学潮都没听说开枪,最坏的情况就是国民党时期,警察开枪打死了几个游行的学生,这次为什么要调军队,还开着坦克,难道要打内战?北京要是成了战场就太可怕了。”他满不在乎地笑道“管他呢,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只把这场运动当作好玩。我催他回去睡觉,别让父母担心。
他走后,我独自在小径上徘徊,月华如水,万籁俱寂,几只萤火虫在身边飞舞。“雨后的夜风把你从睡眠中唤醒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芳香。你怀疑那闪烁的萤火虫就是天上的星子落入凡间,还有那时钟的滴答声和着夏虫的浅唱低吟。好听的就像风的手拨弄夏的琴弦,弹出一曲欢快的仲夏夜之梦。”莎士比亚的句子冒了出来,我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如此良辰美景,花前月下,有英俊少年陪伴时,我在忧国忧民;他走了,我倒想起仲夏夜之梦了。再一想这段日子不正常的事情太多了,我这点不正常算不了什么,只是个无眠无梦的夏夜罢了。怕睡着了受凉,我走累了就在草地上坐一会儿,然后再走,熬到天亮跟两个同学一起乘车回学校。
无论发生了什么,日子总是会过去的,九月份返校后,人人写交代材料,我自然不敢提坦克上这一段。那一年的国庆还要特别的大联欢,各单位都选派代表去天安门载歌载舞。系里从我们年级选了四个学生参加联欢,两男两女,我名列其中。来到几个月前我们生活过的广场,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只字不提,看看周围,男女老少大都面色凝重,没什么喜气。因为正式的联欢还没开始,一个男生提议打牌,他竟然随身带了副牌,我们四个人就在广场上席地而坐打起升级,与平时牌桌上的大呼小叫不同,无论输赢,大家的声音都很平淡,似乎根本不关心牌局。多年以后,当一个中国留学生在北美跟我说“国家兴亡,匹夫无责”时,我又看到了这种平淡。
国庆后收到临临一封信,夸了我美丽聪明勇敢后,他说姐姐太严肃了,生活应该轻松愉快。我告诉他我并不勇敢,很后怕呢,我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实在轻松不起来。那天在坦克上我报了自己的名字和学校,幸好无人告发。我们班一个广西的男同学,回家路过长沙,去找高中同学玩,被人密告从北京来串联,蹲了三个月监狱,跟刑事犯们关在一起,差点被打残。后来有一天宿舍的喇叭喊有人找我(女生宿舍男生不能进,只能叫女生下来),下楼看到临临单脚撑地,跨坐在自行车上,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现在见到你了,我走了。”说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