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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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初爸爸从下放的农村回城,一时没有地方住,他们单位安排我们全家住到了湖南省第三招待所。说是作为过渡,可是一住就是多年。招待所有一前一后两栋三层的筒子楼,前面一栋临街,是当时长沙最繁华的五一路,我们住后面这栋。两栋之间有块不大不小的空地,有时同学来了,可以在那里玩玩跳房子的游戏。我们住二层,分配了隔着过道相对的两间房子给我们家。筒子楼长长的过道永远是暗暗的,过道顶上悬挂着几盏5瓦的电灯泡,不分昼夜常年发出暗淡的光。最尽头是大间的公共水房公共厨房和公共厕所。公共厨房在公共水房的旁边,八九户人家,各占居一小块地盘,放上自家的炉子,案板,就成了自己家的开放厨房了。二层被文艺单位长期租下,住的都是文艺口陆续下放回城的人,有话剧团编剧演戏的,有木偶剧团的,有美协画画的,有作协的作家诗人们。一层和三层,招待所正常营业,住的是来来往往的旅客。

那是些很闷的日子,学校里很闷,大人们很闷,小孩们就自己找乐子玩。去木偶剧团地下室的库房,看那些横七竖八乱扔在地上的木偶;偷偷溜进话剧团演出的后台,帮忙拉大幕;给画画的当着装模特,帮搞版画的复制版画。到了晚上,一群小孩跑到三楼,当水房里挤满了洗漱客人的时候,把水房的灯关了,再溜回楼梯下,听呀呀的惊叹声,听黑暗中发生的碰撞声。

招待所的隔壁是湖南剧院,好不容易上演了故事片《火红的年代》,一点也不好看。可耐不住闷,就一遍遍地看,也没有钱买票呀,就站在门口,电影开场过了半钟头,收票看门的就放人进了。

还是在湖南剧院,有时候会搞长达几个星期的文艺调演,湖南省各地的文艺团体集中到这里汇报演出。爸爸的单位会发票,大人们也不去看,常常是,我自己拿一张票去看一晚上。湖南剧院前几排中间的座位,是超大号的,一个十岁的孩子坐上去,还占不到座位的二分之一。那个年代,不管是唱歌还是跳舞,都是千篇一律,乏味得很。可是我总以一种不小的耐心等待着,希望下一个节目会好看,可是等呀等,等到终场,也没有等到一个喜欢的。

湖南剧院的隔壁是湘绣大楼,卖一些湘绣瓷器等工艺品,放学后常常愿意绕点远路,穿过湘绣大楼回家,记得对湘绣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欢,倒是瓷器很吸引我,各种器皿的形状,还有上面的花纹,都会让我居足良久。

如果走小巷回家,会经过一家小小的南食铺,在那里5分钱可以买一包甜姜。还会经过一家玻璃店。一个春天的下午,小店运来了很多大块的玻璃,厚厚的一摞摞的,用草绳十字交叉的捆着,斜靠在当街的墙上。那个春天的下午,借着明媚的阳光,我第一次在玻璃里看到了自己的全身影像,好像看到一个陌生人,很是吃惊,站在玻璃前看了好一会。一个女孩子,长到十多岁,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全身影像,说来让人难以置信。唯一的解释,我现在想,只能说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自己。

住在招待所有一个优惠,可以去招待所的公共浴池洗澡,不过是凭票的,发下来的澡票很珍贵,一家就那么有限的几张。在一个可以洗澡的日子——不是天天都可以洗的,还是因为闷,我画起了澡票。画完就放下玩别的去了。妈妈不知晓,拿着我画的就去洗澡去了。等她洗完回来,我告诉她,她用了我画的假票,妈妈听了好紧张,拿张真票拽着我就去澡堂,跟收票的说明原因要换回假票。可怜那位收票的,在汽油灯下,一张张检查,一遍又一遍,就是辨认不出那张假票来,忙活了半天,不耐烦地说,回去回去,没有假票。我怎么就画得那么像呢,都真假难辨了,这又是一件让自己吃了一惊的事。

家住招待所的时候,奶奶还是可以走动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害怕摔倒,越来越不敢一个人上街。奶奶有几次恳求我:扶我出去走一走好不好?一起去五一路书店,你喜欢什么书我给你买,好不好?想着扶着奶奶一步一挪地慢慢走,一个来回要耽误我多少玩耍的时间,就一点不含糊地推脱了。其实她这个请求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知道这是最能打动我的一个提议,可是我都没有动心。后来她就不再提出去走走的要求了。慢慢地就走不动了,最后瘫痪在床多年。在我懂事以后的岁月我一直愧疚地想,如果我每天扶奶奶走一走,哪怕几分钟,她就不至于瘫痪在床,她就会有一个好一些的晚年。我相信这都是我的错。这是我一生中最后悔而又永远不能挽回的一件事。

 

(2005)

画画养老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家宴' 的评论 : 谢谢鼓励!
画画养老 发表评论于
回复 'astra' 的评论 : 谢谢。我是奶奶带大的。
家宴 发表评论于
多谢楼主分享自己的故事。写出真实的自己需要勇气的。赞!
astra 发表评论于
好文。最后老人的遗憾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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