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湖月夜》—望云思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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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先写几句闲话:我的小说《仙湖月夜》于2010年在台湾自费出版,我将小说带了些回国赠送亲友,捐给各大图书馆。

2016年回国奔丧,因在昆逗留时间较长,闲暇时就到省图书馆借些奇幻小说回去看。某天在书架上看到《仙湖月夜》拿下来看看,借书人为零。我感到不解,我写的多是老昆明城的神话故事,怎么在昆明市的省图书馆里竟没有一个人感兴趣?

我请教一位朋友,朋友解惑说:“你的书是用“古老文字”(繁体字)写的,现在大陆人还有几个能看懂“古老文字”?”

我问了许多朋友,都看不懂“古老文字”,只有一位每天抄写佛经的朋友能看懂“古老文字”。我才知道自己送了所有人一本看不懂的“天书”。

现在我将四本“天书”《仙湖月夜》《月中寻桂殿》《蟠桃园》《寻找滇池卫士》按顺序每天一个故事,转换为大家能读懂的“地书”。

欢迎喜欢此类题材的朋友阅读。

 

望云思亲

 

火车刚开出滑铁卢车站,雨水就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冲刷着车窗。虞瑜希望火车慢慢行,最好等雨停了再到站。丈夫到美国出差,不可能来接她。糟糕的是,今天她还忘了带伞。可平时像蜗牛爬的慢车,一转眼就到那个小站了。

火车丢下虞瑜开走了。小站上灯火辉煌,没有一个人影。英国的冬天下午四五点就像深更半夜了。雨看来不会停,虞瑜只有抄小路回家。车站上有道小木门,推开小木门穿过一条林荫大道,就是一片极气派的花园墓地。许多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战死的美国士兵就埋葬在这里,它是英国有名的美军墓地之一。穿过墓地,再穿过一条短短的林间小路,推开一道小铁门就是公路,顺着公路走十分钟就可到达她家住的小镇。

几年前发生了一件怪事,从那以后,虞瑜再也不敢独自从这片墓地穿过。

那时她刚到英国,只会说点发音不准的零碎单词,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她在国内是纺织厂的女工,每天在许多台机器前跑来跑去地工作,现在闲下来当家庭主妇,每天站在窗前看着日落日出,心里空荡荡的。

她和丈夫本来在昆明一家工厂工作。后来丈夫考取大学,读研究生,出国留学。他们是贫贱夫妻,在国内打工为生,出国后也照样打工为生。丈夫又要上学,又要打工。为了减轻丈夫的负担,虞瑜到英国两周后就瞒着丈夫找工作,她知道自己语言不通,又无一技之长,只能干清洁工。

她到小镇的商店里,艰难地吐出一个个单词,买了一份报纸回来。报上有许多招聘清洁工的广告,但不知哪个单位离这个小镇最近。

虞瑜拿着报纸去请教小镇上的一个马来亚女子咪咪。咪咪长得像水蜜桃似的,白里透红,大眼睛,浓眉毛,是小镇上唯一能和虞瑜沟通的人。咪咪的丈夫是个英国酒鬼,喝醉酒回来就暴打她,酒醒后又跪在地上求她原谅。咪咪不敢报警,因为警察若将酒鬼抓走了,她就将失去生活来源。

咪咪看见新来乍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虞瑜都要找工作,自己也受了鼓励,想找份工作摆脱酒鬼。

咪咪带着虞瑜到附近城市找工作。虞瑜马上就找到了活,在城里的一家大商场当清洁工。每天早上六点干到九点下班。虽然只有三小时,虞瑜还是很知足了,因为她只要能说也能听懂“Fire(火)”这个词就行,以便在火灾发生时能报警,或是能明白他人的警告,及时逃命。

咪咪嫌清洁工的活工时太少,她要找份全日制的工作,才够她搬出去自己住。

那个冬日的下午,骤雨刚过,窗外的花园里就一片漆黑了。虞瑜正在厨房里切菜,准备做饭。突然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是咪咪。她穿着件黑皮短大衣,毛领翻起来围住脖子,脸色苍白,眼睛闪着兴奋的亮光:“小瑜姐,我找到一份工作了,不但工资高,而且包吃包住。哎,总算可以摆脱老酒鬼了!”

“是不是中餐馆?”

“不是,是在一家私立医院当护士,就在前面,一会儿我就要开始工作了。”

“他们要不要清洁工?”虞瑜也兴奋起来:如果要,她就可以打两份工。

“我现在就带你去问问。”

虞瑜扔下正在切的菜,洗洗手,穿上风衣跟着咪咪出来。走出小镇,公路两边全是小树林。一盏盏橘黄色的路灯将挂在枯枝上的雨珠照得像圣诞树上的小灯一样闪闪发光。公路边有道极不显眼的小铁栅栏门。咪咪伸手进去拉开门栓,两人走在小树林里,树枝上的水珠落了一头。才走出树林,就听见悲怆的琴声。虞瑜听得心里发酸,忍不住流下泪来。

树林外空荡荡的一片,琴声从远处一幢楼房里传来。那幢楼下的门大开着,里面灯火辉煌。

咪咪疑惑地说:“这里本来没有医院啊?是什么时候起的楼?”

两人爬上很高的石阶,走进大厅。接待处的柜台很高,两人朝里看,柜台后面没有人。

“有人吗?有人吗?”咪咪用英语问。

琴声停了,一片寂静。

虞瑜说:“琴声是从这条走道里传出来的,我们进去问问。”

两人走进右边的过道,一间间病房的门都关着,只有一间大病房的门开着,里面没有灯,睡着十多人。

咪咪小声说:“这里怎么像个停尸房?一个个病人都蒙头盖脑的。”

虞瑜小声说:“不可能,停尸房怎么会在住院区?可能是些小青年,故意蒙着头想吓我们。”

咪咪说:“反正我马上就开始上班了,他们还想搞恶作剧,我先吓他们一跳。”

咪咪拉着虞瑜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走到一个青年床边,猛地将他的被子揭开。一张爬满蛆虫的脸露了出来,两人吓得魂飞天外。

“Help!Help!……”咪咪尖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虞瑜也高声喊叫。

床上的人全都翻身坐起,跳下床来。虞瑜和咪咪不敢细看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没命地逃出病房,在走道上乱跑,后面有许多沉重的脚步声。本来长长的一条走道现在变成了许多条,穿白裙带白帽的护士小姐们远远看见她们,就闪进屋子里将门关了。

“救命呀!救命!……。”虞瑜也不管人家是否听得懂她的昆明话,只管边喊叫,边敲护士小姐的房门。

没人开门,咪咪的叫声也消逝了,不知她跑到哪条过道里去了。远处,一群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魁梧的外国男子正在缓慢地向虞瑜走过来。他们与常人无异,只是面无表情,眼球上翻,露出白眼仁。

虞瑜的心跳得要从嘴里蹦出来,她不再喊叫,只是拼命在一条条走道上奔跑,那群人并不着急,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转了个弯,她发现自己跑进了一条无灯的过道。她踉踉跄跄地在黑暗中跑了一阵,几乎撞上了过道尽头的墙。那墙堵住了去路,虞瑜发现自己跑进了死胡同,不由大急,回头看看,黑黝黝的过道里全是一双双摇晃着的绿眼睛,只听到一片兴奋的喘息声。虞瑜紧紧地贴着墙壁,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突然,她听见一阵辟辟拍拍的声音,沉重的东西纷纷倒地。她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得手被另一只手抓住。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女子的手,拉着虞瑜踩着那些尸体跑出过道。

整幢大楼的灯都熄灭了,忽明忽暗的月光从过道的窗子里照进来。虞瑜看见牵着她奔跑的是一个穿着黑夜似的大披风的女子,她另一只手提着手杖,脸藏在风衣帽子里。

黑衣女子带她跑进一条走道,推开一间房门,借着从大窗子里照进来的月光,虞瑜看清这是个大会议室,中间一张长桌,周围有许多皮靠背椅,墙上挂着丝绒帘幕。

黑衣女子关上门,拉开一堵墙上的帘幕,帘幕后面有道小门。她打开小门,转身一把抱起虞瑜,将她猛地推出门外……。

第二天凌晨,赶车到伦敦上班的人穿过墓地时,发现虞瑜昏睡在那里。报警后,虞瑜被警察送回了家。

虞瑜醒后才知道,头天下午咪咪根本就没来过她家,因为那时正是咪咪被老酒鬼打死之时。

咪咪找到了一份在养老院当护理工的工作,提出和老酒鬼分手。老酒鬼不同意,在家喝了一天闷酒,醒来后见咪咪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便抓起酒瓶朝咪咪的头上猛砸。咪咪当场倒毙,所以不可能来叫虞瑜。

心理医生的分析是:虞瑜当时去找咪咪,亲眼目睹了咪咪遇害的全过程,神经受到极大刺激,短暂失忆,出现幻觉。至于虞瑜如何会在此后昏倒在墓地里,大夫们并没有解释。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虞瑜还是不敢独自穿过墓地。今天看来雨是不会停了,走大路又远,又没带伞。虞瑜在小站徘徊了半天,最后鼓鼓勇气,推开了那道小门,

林荫大道上,橘黄色的灯光照得满天飘飘洒洒的雨珠亮晶晶的。虞瑜一边走,一边解风衣的扣子,她想将风衣脱下来顶在头上遮雨。但不知怎么回事,脖子上的那颗钮扣就是解不开。

刚走出林荫大道,虞瑜就走进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脚下感受不到土地的存在。她乳白色的风衣变成了披风,像雾气似地飘了起来。她又看见了那幢建筑,大门敞开,里面灯火辉煌,传来了悲怆的琴声。来英国几年,虞瑜知道那是为死人送葬的哀乐。她吓得头发都立起来,风衣的领子像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想大声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她想转身逃跑,琴声却像看不见的线,拉着她朝那幢建筑走去。

虞瑜拖着长长的披风,登上了高高的石阶,泪如泉涌,一步步走进去,走到接待处的柜台前,柜台后面依旧无人。

琴声戛然中断,虞瑜虽然不能动弹,但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听见右边的走道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心停止跳动,缩成一团。

“小瑜,快跑!”

那叫声如雷轰顶,虞瑜顿时清醒过来,但见上次救她的那个黑衣女子用手杖挡住过道上走来的壮汉,灯一下全熄灭了。

“小瑜,还站着干嘛?快跑!……”那女子焦急地大叫。

虞瑜飞快地从快关闭的大门里跑出来,跑到外面转身一看,门已经关了。

虞瑜的恐惧感全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焦虑。那声音太熟悉了,莫非是……?不可能!不可能!她不敢再想下去,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门太厚,什么也听不见。

虞瑜的心像猫抓似地痛,在大门前来回徘徊。不知过了多久,虞瑜看见那个穿黑色大披风的女子从楼房后面转出来。她好像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手杖不见了,脸依旧藏在帽子里。

“Madam,thank you very much! You saved my life twice…(夫人,谢谢你!你两次救了我……)”虞瑜结结巴巴地说。

“小瑜,谢什么?我是你妈啊。”她将帽子掠到脑后。

月光下,虞瑜看到了母亲慈爱的面容,她比过去老多了,满头白发,瘦削的脸上,眼里流出无穷的爱。

“妈!……我对不起你。”虞瑜放声大哭,跪倒在妈妈脚前。

“小瑜,我要走了,你回来看看我吧!”妈妈的声音在空气中飘荡。

虞瑜抬头一看,母亲已经消逝了,面前的楼房也不见了。天早就云开雨散,月光照着一排排的白色大理石墓碑,夜变得格外静谧安宁。

虞瑜再也不害怕了,她穿过小树林,推开小铁门,顺着公路往家跑。她来英国几年了,虽然听力有所提高,但还是只会说点破碎英语。她在伦敦滑铁卢附近的餐馆找到一份做三明治的工作,她知道这是自己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她一直没有回昆明看爹娘,虽然知道母亲病重了,但因为圣诞节快到了,餐馆日日爆满,她不敢请假。

虞瑜一口气跑回家,抓起电话,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昆明家里的电话。电话“嘟……嘟……”地响,但就是没有人接,她知道,妈妈现在一定躺在医院里,等着她回去。

第二天虞瑜就辞去了工作。三天后,她回到昆明,在医院的病房里看见了妈妈。

妈妈的神智已经不清楚了,她紧紧地拉住虞瑜的手,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她好像要告诉虞瑜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虞瑜侧耳聆听,只听见沙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桥这边……桥那边……墉城……小瑜,别怕,一切都解决了。”

第二天凌晨,妈妈走了,虞瑜的心在滴血,哭得昏死过去。

妈妈早已为自己买好了墓地,那地方在西山,是昆明唯一的西式花园陵墓。火葬后,虞瑜跟着爸爸和亲友们去送葬。墓地看上去好熟悉,完全就是英国美军墓地的翻版。

一进门就是一条绿草如茵的林荫大道,穿过林荫大道,是一排排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墓碑前是一排排修剪得像小火炬似的柏树,不同的是远处有座高塔,衬着蓝天白云,使得墓地如在画中。

虞瑜回到英国后,仍在滑铁卢附近那间餐馆做三明治。现在她每天都要穿过那片陵墓,看着蓝天上的白云轻轻呼唤:“妈妈呀!你在哪里?从前我无论走多远,我都知道你在昆明。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披着件蓝色的小毛衣,等着我的电话。现在一切都已成空,你也随风而去,天地茫茫,我不知要到何处寻你。妈妈呀!你在哪里?请你回答我的呼唤……。”

春天来了,林中的野花开了,嫩黄色的树叶新鲜得就像要滴下水来。早晨,西山陵园里静悄悄地。会计梁玉琼在办公室里做帐,一抬头看见窗外林荫大道上有个女子飘过,她披着白云似的披风,头发像黑雾一般飘起,背影寂寞忧伤。

梁玉琼揉揉眼睛:那女子似乎不是在走,而是在地面上飘。她赶快打开窗子,将头伸出去看,那女子还在路上飘行。她回头呼唤同事小李,小李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梁玉琼远远地跟着那披白披风的女子,只见她穿过林荫大道,飘进墓地,将两个小花圈恭恭敬敬地放在一个墓碑前,接着便像雾一样慢慢地在空中消逝了。

梁玉琼惊得像木桩子似地立在那里,伸长脖子,睁大眼睛,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走过去将两个花圈拿起来,花圈用血红色的罂粟花编成。花圈上有两副“望云思亲”的挽联:

一副是:“望天阙云中有影,思慈母登天无门。”

一副是:“彩虹高挂慈母长荫儿孙辈,银河低垂春晖永驻寸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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