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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缩写本)》 文:(日本)川端康成 诵:张家声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来,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探身窗外喊着: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围巾遮鼻、帽儿聋拉的男子,手提灯盏,踏雪走来。 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岛村凭窗外望,只见铁路木板房,星散山下,白雪已被黑暗吞噬。 “哟,这不是叶子姑娘吗!回家呀?” "我弟弟到这里来工作,请多关照他,拜托了。” 她声调优美,近乎悲戚,在雪夜里久久的回荡。 岛村弄不明白,这个叶子姑娘同她身边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两人的举动很像夫妻,男的显然有病。 岛村百无聊赖,凝望着自己左手食指。从这个手指,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他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玻璃窗上划道时,玻璃上竟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定神看时是对座那个姑娘的形象。 姑娘坐在斜对面儿,岛村本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刚上车时,她那种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惊。岛村看见了男人蜡黄的手紧攥姑娘的手,便不好意思的再向对面看。叶子没有留意别人这样观察她,叶子的心全在病人身上。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他们都在同一车站下车,从招徕顾客的客栈掌柜那里岛村得知叶子照顾的那个病人原来就是他来会晤的女子的师傅的儿子。他内心感到,凭着指头的感触而记住的女人,与镜子里灯光闪映的女人,她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呢? 滑雪季节前的温泉客栈是顾客最少的时候,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已是万籁俱寂,他在走廊尽头看到一个婷婷玉立的女子,衣服下摆铺展在乌亮的地板上,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岛村不由一惊:她到底还是当了艺妓了吗?岛村忙走上前去,女子展开浓施粉黛的脸,两人无言地走进房间。 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但岛村没有来信,也没有信守诺言送来舞蹈造型的书,在女子看来,他把自己忘了。岛村觉察到这位女子不仅没有责备他,反而一心倾慕他,便沉浸在喜悦之中,岛村把食指伸到女子眼前说: "他最记得你呢。" "是吗?" 女子攥着他的指头,手牵手登上楼去,女子把脸贴在岛村的手上: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东京还没下雪吗?虽然那时候你是那样说的,但我觉得那是违心的话,要不然年终岁末,谁还会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雪崩期已过,到处一片嫩绿,正是登山季节,岛村无所事事,常常独自爬山。岛村在县界区待了七天,一到温泉浴场,就让人给他找艺妓,女佣说:因庆祝新铁路落成,艺妓人手不够,哪儿去找呢?不过,舞蹈师傅家里的那位姑娘虽不是艺妓,可有时也应召参加一些宴会什么的,这里艺妓中年的多,姑娘就显得可贵了。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女佣把女子领来,岛村不禁一愣,女子洁净的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也是干净的,衣着虽带几分艺妓打扮,可衣服下摆并没拖在地上,而且只穿一件合身的柔软的单衣,唯有腰带很不相称,显得很昂贵,看起来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女子说她生长在这雪国,在东京酒馆当女侍时,被人赎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蹈师傅为生,可刚过半年,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她说,她十九岁,可看起来倒像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岛村和她谈起歌舞伎的事,她比岛村更了解演员的艺术风格和意识,谈着谈着,露出了烟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而岛村却把她看作良家闺秀。 岛村让她帮助找个艺妓来。她脸颊绯红: "这里没有那种人,我为什么要帮你干这种事呢?" "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 岛村生长在东京闹市区,从小熟悉歌舞伎,学生时代偏爱传统舞蹈和舞剧,后来他写研究和评论文章,他勉强算个文人墨客,这对没有职业的他来说也是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岛村同女子谈那些有关日本和西方的舞蹈的话,表示下次要带家属来同女子尽情的玩玩。女子压低了声音,嫣然一笑:"我也很喜欢那样,平淡些,才能持久啊!" "所以你就帮我找一个来嘛。” "这样大白天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女佣来问找谁?她也不指明。 过了片刻,见了一个十七八岁黑瘦的艺妓,岛村索然寡欢,巧妙的打发走了。 "除非找个与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后见到你是会遗憾的。" “这与我不相干。你真逞能呀。” 女子不高兴的嘲讽了一句,他俩之间已经交融着一种与未唤艺妓之前迥然不同的情感。 岛村明白,自己开始就想找这个女子,可又偏偏拐弯抹角,不免讨厌起自己来。 同时越发觉得这女子格外的美,柔唇小巧,眼霜如画,肤色恰似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在一个陪过酒的女子来说,她的胸脯算是有点挺起来的了。 当天夜里,女子醉醺醺地跌跌撞撞地走来,喊着"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倒在岛村的怀里。 "没醉嘛。嗯,谁醉了?难受,我觉得难受,脑子清醒着呐。啊,想喝水。" 女子瘫软下来,岛村搂着她的脖子,他顺势将手伸入她的怀里。 女子没有答应他的要求。两臂交叉压在岛村所要求的东西上,像上了门栓似的。也许因为醉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她听任岛村的摆布。 "你不是说只交个朋友吗?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呐,你在偷笑我吧。" 女子说着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但她很快停止哭泣,紧贴着岛村,温柔的说起自己的身世,她说天亮之前要赶回去。 岛村在当天回到了东京。 这次岛村的到来,使女子泛起了迷人的浅笑。也许这位女子想起了“那时候”吧。 女子说,她一直记日记。每一次敷衍回来换上睡衣就记,她还把读过的小说一一记下,已经有十册之多。 女子已经当了艺妓,她和岛村装成夫妻走进澡堂,回到房间,她只说了一句:“多悲伤啊!” 岛村终于得知女子艺名叫驹子,听说跟舞蹈师傅的儿子订了婚,为了赚钱支付未婚夫的医疗费才出来当艺妓。叶子是她未婚夫的新情人,岛村当面问驹子是不是这样? "那是瞎说,我不属于谁,才当艺妓,可该帮忙的还是要帮忙嘛,师傅也许想过要少爷同我成婚,可从来没有提出过。" 驹子一句不提叶子的事。 “驹姐,驹姐!” 叶子清澈优美的声音打断岛村的遐想。 "哎,辛苦了,哎呦,叶子,你全都拿来了。" 驹子接过三弦琴和乐谱包袱,叶子一声不响的走了, 驹子弹琴,岛村沉浸在琴声的魅力之中。 岛村要回东京,驹子送到车站。叶子来叫驹子回去,说是少爷要死了,找她呢。驹子不肯回去,岛村迷糊了。火车开动,玻璃窗上又隐现出驹子的脸,那是雪天映在镜子中的脸,介于梦幻同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 离开东京老家的时候妻子吩咐过,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西服不要挂在衣架或墙壁上。来到客栈,果然发现到处落着大飞蛾。 驹子来了,直勾勾地望着岛村说: “你来干什么?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看你来了。” “这不是真心话吧。东京人爱撒谎,讨厌!” “他怎么样啦?” “还用说吗,已经死了。后来师傅也得肺炎死了。” “师父死了,你做什么呢?” “人家的事你就甭打听了,我每逢二月就按时到这儿来等你。” 驹子语气非常激烈,岛村低下了头。 驹子告诉岛村,师傅死后,她已经不住在那个地方了,她替人做工,卖些糖果,香烟,那家人待她很好。 “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当然了解。” “既然了解,你说说看。” 驹子带着追问的口气说,“你瞧,说不出来了吧。尽撒谎。你这个人呀,挥霍无度,大大咧咧。你是不会了解我的。” “像你这样追问,我怎能说得清呢。” 驹子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岛村会把自己挂在心上的吧?于是她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说: “一年一次也好,你来啊。" 岛村心想:在不到三年里,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况都有变化。 远离驹子,他惦念着她,一旦来到她的身边,只觉得对肌肤的依恋和对山峦的憧憬,这种相似之间如同一个梦境。 岛村和驹子沿着铁路走过滑雪场下方,看见一片坟地,在地藏菩萨后面的矮树荫里突然出现了叶子的上半身。 "叶子,你早啊,我去找梳头师……" 驹子说了半句,一阵旋风刮得她和岛村都缩作一团。 一列货车从旁边擦身而过。 "姐姐!" 一个少年从货车车门挥动着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 叶子喊道。 这是大雪天在信号所前呼唤站长的那种声音,声音优美的近乎悲戚。 叶子在给师父的儿子上坟,驹子呆立在一边。 岛村看到叶子在客栈炉旁帮忙,想找驹子就有点拘束,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他似乎觉得叶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种灼灼逼人的光芒。岛村被这个女子吸引了。 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铺席上死去,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已经死了,有的像枯叶似的飘散,有的打墙壁上落下来。岛村把它们拿在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么美呢? “对不起,里面有人吗?” 叶子的声音,“这个,驹姐让我送来的。” 岛村接过折叠的字条,不好意思地苦笑着说: "谢谢,你来帮忙了?" 叶子点头的瞬间用那双尖利而美丽的眼睛睃了岛村一眼,岛村感到狼狈不堪,这位姑娘总给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叶子那过分认真的样子,仿佛总处在一种异常事态之中。 "我觉得你的事我什么都知道似的。" "驹姐说的吧?" "她好像不太愿意谈你的事。" "是吗?" 叶子背转脸去,“驹姐是个好人,挺可怜的,请你好好待她。” 她话语末尾带着颤音,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报火警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岛村和驹子回头望去,火势从下面村子正中蹿了上来。 "是蚕房啊,蚕房着火了。" 驹子把脸颊压在岛村的肩上,接连的说:“是蚕房啊!” 火越来越旺,驹子哭了起来,可她哭什么呢? "哎哟,今晚蚕房放电影,里面挤满了人……" "那可就不得了啦!" 传来一片骚乱声,岛村和驹子慌张地登上石凳,三四个客栈伙计从他们头顶上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来。 "听说人们正把孩子一个个从二楼往下扔呐。” 驹子追着人们往前跑,岛村也跑起来,火场被房子挡住,只能看见火舌,火警震耳,令人惶恐。 驹子穿着木屐,飞也似地擦过冰面跑着。两条胳膊,与其说前后摆动,不如说是向两边伸展,把力量全集在胸前了。 肥胖的岛村一边瞧着驹子一边跑,早已疲惫不堪。驹子打了个趔趄倒向岛村。 “眼睛冻得快要流出泪水来啦。” 驹子感到脸颊发热,眼睛冰冷。岛村眼睛也湿润了,眸子里映满了银河,多明朗的银河呀,他们俩人又跑起来。 银河好像从他们的后面倾泻到前面。驹子的脸仿佛映在银河上。 消防队拖着水泵在街上走过,人们仿佛被水泵吸引跟在后面追着。 “这水泵老掉牙了,怕是明治以前的家伙了。” 火场一片焦糊气味,夹杂着一股煮蚕蛹的腥气。人们到处高声谈论,火灾是因为电影胶片着火引起的啦,把看电影的小孩一个个从二楼扔下来啦,没人受伤啦,幸亏没把村里的蚕蛹和大米放进去啦,等等。不时有些来晚了的村民到处呼唤着亲人的名字,若有人答应,就欢欣若狂,互相呼唤。 驹子握着岛村的手,岛村看着驹子的发髻松散了,正想出其不意地伸过手去,可是指头颤抖起来,不知怎么的,岛村感到别离已经迫近。 蚕房入口处的柱子什么的又冒出火舌,燃烧起来,水泵的水柱直射上去,栋梁吱吱的冒出热气,眼看着就要坍塌下来。人群“哇”地一声,只见有个女人从二楼掉落下来,那奇怪的样子像个玩偶,一看就晓得她已经不省人事了,岛村心头猛然一震,驹子“啊!”的尖叫了一声,掉落下来的女人是叶子。 叶子的腿肚子在地上抽搐,岛村的脚尖也冰冷的抽搐起来,叶子的抽搐很快就停止了。 不知为什么,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叶子紧闭着那双迷人的美丽的眼睛,突出的下巴颏儿,伸长的脖颈,火光在她惨白的脸上摇曳着。岛村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到这个温泉浴场同驹子相会,在火车上灯火映在叶子脸上时的情景,心房噗噗的跳动起来,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心中说不出的痛苦和悲哀。 差不多在同一瞬间,驹子拖着艺妓那长长的衣服下摆,在被水冲过的瓦砾堆上,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把叶子抱回来。叶子露出拼命挣扎的神情,耷拉着她那临终时呆滞的脸。驹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 人群的喧嚣声渐渐消失,大家蜂拥上来,包围住了驹子她们俩人。 “让开,请让开!” 驹子发出疯狂的叫喊,岛村抬头望去,驹子眼眸里的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