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梅(一)

一月

黄昏时,下起了大雨。

梅在炒糖醋排骨,厨房里油烟滚滚,美式住宅没有油烟机,炒菜简直受罪。

窗外是一片滔滔的白,雨水挂在沙网上,一道道,像纷披的眼泪。

这雨下得毫无预兆,一月里这样的大雨也是少有,她想着,刮喇喇一声惊雷,吓得她一呆,但见天空裂帛一样撕开个口子,一道白炽光一闪,像是一个跳舞的小人,一窜窜入天幕后面去了。

梅摸摸胸口,走到餐厅窗边,检查一下窗栓是否锁牢了。

雨势小了,风来劲了。后院那棵老橡树在风中摇得正嗨,看上去像一个人疯狂地跳着hiphop,披头散发的,梅觉得怪有趣,抱着胳膊站那里看。

炒锅里浓油赤酱,正在收汁。火正旺,肉正香,梅正待转身走回炉子旁,听得麦克一迭声唤她,“ May,快来看快来看。”

又来了,show you something!( 给你看样东西!)

梅皱了皱眉头。

麦克一说要她看什么东西,好像抛过来一根套马索,唰!兜头一套,拽起就走。

也不管你正炒菜油锅要爆,或者刷着牙满嘴泡泡,除非坐马桶起不来,一定要跟他去看,不去就不高兴。

看的东西不一而论,有时候看个满月,高悬在橡树顶上,端的像个篮球大;有时候看个雏鹰,蹲在纱网一角,也着实稀罕。

一次回家路上,她内急,好容易快到自家社区,突然车头一拐,驶进一条小路,麦克神秘兮兮道“ show you something。”

一小块高尔夫球场,绿毡似的,月牙型人工湖,两条鳄鱼氽在水里,一大一小,母子俩。

麦克得意道,“ 看看,小鳄鱼多可爱!” 他摸摸梅的肚子,八个月了。

她想吐。佛罗里达的鳄鱼和蜥蜴,最令她无法接受,看一眼都恶心。何况她在孕中,更见不得这些。她几乎失控地嚷起来,“ 快走快走,我要尿裤子了。”

麦克大笑。

梅嗔道,“ 你明知道我讨厌鳄鱼,还要带我去看!”

“ 可这是baby鳄鱼啊!” 麦克嬉笑道。

“ baby鳄鱼也是鳄鱼好不好!”

想用白马非马诓我吗?美国人简直不可理喻。她想,麦克这种show you something 算不算强迫症?这种强迫症可千万不要遗传给儿子。

“ 妈咪妈咪,” 两条莲藕似的胳膊箍住她的腰,“ 快来看快来看! ”

来不及关火,被儿子缠磨着拉到起居室。

电视屏幕上是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黄皮肤面孔,梅的心一紧,脱口问道,“ 中国出什么事了?”

麦克皱眉道,“ 一种怪病,不明原因的肺炎。” 停了停又补充道,“ 医生没见过。”

梅嗐了一声道,“ 医生没见过的病多着呢,有啥大惊小怪的。”

她心里说,老美就是喜欢捕捉中国的阴暗面,哼!

 

麦克在外面还是维护中国的,因为太太是中国人。但是在他和梅之间,仍然有一条看不见的楚河汉界,他在美国这边,梅在中国那边。梅甚至担心,假如真的有一天中美打起仗来,她和麦克会不会分裂成两个阵营?

对麦克来说,美国的好,中国的不好,使他有一种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满足了他的征服欲。那是对梅的征服欲。

有一次麦克给梅看一张网上的照片,是青岛的海滩,乌泱泱的人群,下饺子一样。麦克故意轻描淡写道,“看吧,和佛罗里达的海滩根本不能比吧。佛罗里达海滩,世界上最美的海滩,美丽又空旷,你可以在上面开车,骑单车,遛狗,你是不是很高兴嫁到这里来,嗯?蜜糖。”

梅报以淡淡一笑,不置一词。她是不是很高兴嫁到这里来?这问题她没法回答。

八年来,她每天忍受着不合胃口的饮食,吞着药片抵抗身体过敏的困扰,为妈妈的健康担忧未来操心,为自己年纪轻轻失去事业和追求沮丧。

这一切,不能和麦克说,也不足为外人道。

有一次,她失手打破一个咖啡杯。玻璃渣像烟花一样散落满地,碎片溅出去老远。

事实是失手,不过,她疑惑自己是故意的。

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时,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憎厌,这么齁甜,这么浓腻,像泥浆,像糖水。

突然渴念绿茶,急起身想去厨房泡一杯,想起绿茶喝完了。一下焦躁起来,按捺住情绪坐下,胳膊肘一晃,咖啡杯落地。

麦克过来清扫碎渣。梅高抬腿,坐着不动。

麦克喜欢早餐后坐在后廊下,喝咖啡看报纸,他还喜欢梅坐在另一侧椅子上,喝咖啡看书,陪他。这是必须的。

他每天泡两杯咖啡,一杯自己,一杯给梅。梅喜欢绿山咖啡,配法国香草口味奶精,浇一圈蓝多湖重奶油。麦克伺候梅喝咖啡像个英国仆人一样周到,生怕她不喝。

对于麦克来说,这是美好一天的开幕式,升旗一样,充满仪式感。哪天缺了这个开幕式,麦克的毛就不顺,脾气硬撅撅的,像个刺头。梅教训儿子,他会跳出来唱反调,梅就吃不消。

这天,梅那杯咖啡上的奶油裱得老高,一朵祥云似的,冒着仙气。她像小狗一样舔着奶油,心里咕哝,这样喝下去,屁股要成圆台面了。

梅从来没告诉过麦克,喝完咖啡,她的胃就像拥堵的高架桥,上不上下不下。

这时候再喝杯绿茶就好了。

但是绿茶没了。

咖啡还得继续喝,这是一种姿态,是对眼前生活的妥协和成全。这种妥协和成全,如果让麦克知道,那就失去了初衷,就没有意义了。

 

麦克指着电视屏幕,“May,无汗在哪里?”

“ 武汉,不是无汗。” 梅没好气道。

她又撇了一眼电视,武汉,一个陌生的中国城市,她没去过。不过她看过几篇写武汉的小说,比如《万箭穿心》,还有《生活秀》。

回到厨房,糖醋排骨已经熬成一锅炭,好好的一顿晚饭毁了,刚买的一个新炒锅也烧坏了。她气得一扔锅铲,今天什么日子!

麦克歙着鼻子走进厨房,什么东西糊了?他解开锅盖看了看,叫起来,“ 噢,上帝!我最喜欢的甜排骨。”

“ 活该没得吃!” 梅气哼哼道。

麦克笑着揽过梅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他胸前。梅曾说过,他的胸膛像中国的长城,这让他特别得意,他把这句话广而告之了他所有的朋友。美国人就算不知道中国在哪个半球,也还是知道长城的。

他说,“ 噢,蜜糖,放轻松,到长城上来。我们不吃甜排骨好了,我来订披萨。”

麦克斯听说甜排骨没有了,很沮丧。他七岁,胃口好得像头小猪。不过马上又高兴了,因为爹说吃披萨。

他是中西餐通吃,爱意大利肉酱面,也爱上海葱油面,爱汉堡包,也爱小笼包。

“ 无汗离上海远不远?”麦克嚼着披萨问。

“ 武汉离上海么,就像纽约到佛罗里达那么远。” 梅想了想说。

“ 唔……那样的话并不远,开车两天就到了。你妈妈在上海也危险的。” 麦克忧心忡忡道,“ 新闻说,这种不明原因的肺炎可能是传染病,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梅啐道,“ 难道像Sars一样?”

梅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三个星期之后,30万武汉人会一夜之间涌进上海,而三个月之后,190架飞机载着纽约客降落佛罗里达,人们狼奔豕突,躲避这种叫做新冠的病毒。

 

晚上和妈妈视频,梅问起这件事,妈妈疑惑说不知道。她想果不其然。

一周以后,梅收到妈妈半夜两点发来的语音留言。梅睡眠不好,妈妈从来不会在她睡觉时发微信,这次显然等不及她起床了,话憋不住。妈妈的声音很紧张。她是小学老师,有个职业病,说话重复,一紧张更加重,退休后也改不了。这次妈妈一连说了三次“老吓人咯”,最后总结性来一句“真的老吓人咯”。

梅的心连着咯噔了好几下,赶紧打开视频安慰老妈,武汉离上海老远了,不会过来的。非典的时候上海也没事啊。

妈妈说,“ 憨小囡,快过年了,春运啊。”

梅的心重重咯噔了一下。

妈妈最后像下决心道,“ 梅梅,你还是不要回来了。”

 

很快,轰隆一响,武汉封城了。

封城两个字对梅来说很新鲜,妈妈也没有经历过。妈妈是五十年代的人,经历过很多天灾人祸,比如三年自然灾害和文革,比如非典,还有上海八十年代的甲肝,但封城还是第一次。

第二天是除夕。急景凋年,人心惶惶。妈妈在舅舅家吃年夜饭。八年了,年年除夕夜,梅只能隔着手机屏幕给妈妈拜年。头一年,她身边有麦克,一年后添了儿子,那边是爸爸妈妈和舅舅一家,看上去很圆满,很欢乐。后来爸爸没了,妈妈夹在舅舅一家中间,好像很热闹,但梅知道妈妈那边,年夜饭散场之后的冷清和凄凉。

关掉视频,眼泪再也摒不住,今年除夕,感慨尤深。她发了一条朋友圈,泪水模糊了屏幕。

光阴如骏马加鞭,

岁月似落花流水,

一年又一年

…………

流落美利坚的第八个中国年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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