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两位都是加拿大著名的法裔政治家。其中的一位出生于魁省偏远地区的一个贫寒的工人家庭,他的母亲生了十九个孩子但只有九个存活了下来,当然他也是其中的一个幸存者,艰辛这两个字可以很好地概括其年轻时代的人生经历,当他首次进入渥太华从政的时候连一句英文也不会说。另一位则出生于当时加拿大第一大城市的蒙特利尔英语社区的一个富裕的家庭,在加拿大、法国和英国的各大精英学校都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和英语。他们之中的一位毕生致力于魁省的独立运动,策划领导了95年波澜壮阔的魁北克独立公投,却功亏一篑。另一位则是坚定的联邦统一派,95年在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力挽狂澜,再一次断灭了魁省法裔民族独立的梦想,最后统派以不到1%的票数差距险胜独派,成功挽救了面临解体的加拿大联邦,也挽救了他本人的政治生命,而魁北克的独立运动也在接连遭受两次挫败之后日渐式微。如果我们不了解这段历史,一定会以为那个家庭富裕英法双语流利的必定是个坚定的联邦统派,而那个家境贫寒、去渥太华以前连一句英文也不会的魁北克乡巴佬一定是个死硬的独派,可是上帝就是开了这么一个玩笑,左边照片上的那一位就是那位出身富裕、受过精英教育、英法语流利的魁北克著名的政治家,95年独立公投的领导人Jacques Parizeau,而右边的就是出身贫寒,刚到渥太华时一句英文也不会说的加拿大前联邦总理Jean Chrétien。早在1969年,还是年轻人的Jacques Parizeau和Jean Chrétien在墨西哥度圣诞假期时非常巧合地下榻于同一家宾馆,偶遇的双方年轻的家庭还聚在一起共进过晚餐,但两人之间悬殊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注定两人的亲密关系就此葛然而止。不过他们双方都没有想到的是,二十多年之后的1995年,他们将会成为两股势不两立的政治势力的领军人物,分别为自己所效忠的国家(民族)和信仰,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决斗。。
一九九四年九月,Jacques Parizeau领导的魁人党赢得多数政府的执政地位,Pairizeau弃文从政(他曾经是HEC的教授)在政界打拼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的到来。十二月,新任省长Parizeau即在议会提出法案为独立公投打下法律基础。可是当时魁北克只有四成民众支持立即独立,缺少坚实的民意支持以及对独立大计中某些具体方案的不一致,使得不少其独派的战友也对独立公投计划产生疑虑,毕竟1980年公投的失败使得独立派更加谨慎,他们不想再次重温一次失败的痛苦。可是Parizeau不能再等待了,对他来说就是now or never,为了独立建国,他准备做出所有可能的妥协,付出所有可以支付的代价。经过多次的商议,各个独派势力达成了一致,1995年10月30日将举行第二次魁北克独立建国全民公投,Parizeau指挥下的独立建国竞选造势机器迅速转动了起来,全力以赴确保公投成功。
与此同时,加拿大首都渥太华依然一片莺歌燕舞,联邦总理Jean Chrétien并不把这次公投当一回事。1980年的独派公投的失败并不遥远,只有四成的民意支持率,独派各派系之间的意见不合,都预示着这次公投也将不出意外地以失败告终,因此不值得他过于认真的对待,他警告那些不安的同僚和各省的省长,不要介入魁省的统独之争,管好你们自己份内的事情就行,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在Parizeau那边,虽然经过他和他的团队的努力,独派的民意支持率有所上升,但始终无法达到能够保证胜出的水平,而离开投票的时间也一天一天逼近。这时,Parizeau再次证明他为了独立建国的梦想可以做出任何牺牲,包括他个人的政治声望,他毅然决定把自己公投竞选领军人的席位让给当时在魁省民众中人气和名望都极高的Lucien Bouchard,而自己退居幕后,对一个政治家来说,做出这样的决定是需要巨大的克制力的。Lucien Bouchard高大帅气,口才极佳,其演讲散发着极强的感染力和号召力,前不久刚从一场大病中死里逃生,虽然导致左肢被截,但他凭着超人的毅力奇迹般地恢复了过来,对魁北克人来说,他就是毅力和奇迹的化身。果不其然,Lucien Bouchard接手后独派支持率大升,一度以微弱优势反超统派。
而在统派竞选团队那一边,形势却越来越糟,首先Lucien Bouchard的接手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困扰,鉴于Bouchard的高度的政治信誉和声望,任何对其个人的攻击都会适得其反,使得他们无法找到其有说服力的弱点进行突破。而渥太华方面也一直没有给予统派团队足够的支持,甚至连有效一致的沟通都做不到,有时候统派竞选团队的发言居然会遭到Jean Chrétien的反驳,被媒体大肆宣扬,而Bouchard也毫不留情地抓住机会对统派进行挖苦和打击,给统派的士气造成很大的打击。有统派团队的核心人物私下也哀叹道,独立派团队是用梦想和信仰做为支撑,是一支充满了激情和牺牲精神的队伍,而统派谈来谈去的只有利益,只能用利益来聚合自己说服别人,整个团队士气低落。
10月18日,最新的民调显示独派支持率以7个百分点大幅领先统派,渥太华如同大梦初醒,这才意识到二个星期后加拿大的政治和地理版图都会历史性地被改变,而他们对此竟然没有任何预案!!加拿大举国上下对Chrétien政府的应对无力和失策的不满也达到了高潮,许多议员、内阁成员无论党派,都无法接受在自己的任内看到加拿大的分裂,有议员严厉指责Chrétien犯下了渎职罪。
10月22日夜间,十多位Chrétien政府的英裔内阁成员在一家餐厅秘密碰头,终于一个禁忌性的问题被提了出来,那就是一旦公投独立成为现实,加拿大是否能够信任魁北克法裔的Chrétien继续担任联邦总理职位?是否还能够信任联邦政府内阁中的法裔部长参与魁北克政府的谈判?结论是明显否定的,这些内阁成员一致决定,一旦形势需要,为了确保加拿大的国家利益,必须联合其他党派,对政府内阁进行大幅改组,换一句话说,就是必要时发动政变。
此时,Jean Chrétien的政治地位以及政治生命,都已经命悬一线,而离开投票日只剩下七天了。。。。
随着独立派的民意支持率的持续升高,日益增加的加拿大分裂的风险立刻反应到了敏感的金融市场上,加元开始暴跌,加拿大人也开始抛售加元资产购入美元以求自保,魁北克银行Desjardins的储户更是担心一旦魁北克独立建国,其定期存款到期后会被兑换成新货币从而贬值,为避免挤兑潮,有分行经理不得不在储户的存款单上写下到期后用加元结算的签字画押的保证书,但即便如此,魁北克银行Desjardins还是损失了百分之十的交易量。而对魁北克来说,一旦其独立成为现实,必然会在短期内引发大量的魁北克政府债券的抛售潮。
没有金融稳定,新政权就持续不了多久。伦敦金融学院毕业,曾担任过财政部长八年之久的Jacques Parizeau当然比谁都更明白金融对于新政府的重要性。他早就指示魁省财政部尽一切可能筹集储备资金,保证这个即将出世的新国家的金融稳定。公投前三个星期,魁省财政部长向其保证一切已经准备就绪,魁北克已经准备了足够的资金可以应对任何可能的金融冲击。
虽然前方乌云密布、波涛翻滚,但Parizeau成竹在胸信心满满。这艘承载着魁北克法裔民族百年独立建国梦想的巨轮,依然沉稳坚定地,沿着预定的航线全速前进。。。
自1815年以来,Jean Chrétien已经是第二十届联邦总理,但一个星期后加拿大联邦将会在他任上终结,而他的政治生命也会随此而结束,这个沉重的责任压的他无法呼吸,轻敌让他付出了惨重的政治代价,他已经没有退路必须反击。在蒙特利尔统派集会上他终于承认魁北克是个独特社会(distinct society),而这正是其前任自由党总理,现任总理小土豆他爹大土豆所极力反对的,而他在不久前还驳斥了统派答记者问时关于考虑承认魁北克是一个独特社会的说法。同时他也严厉警告魁北克选民,一旦公投赞成票胜出,魁北克将永久不可逆地分离出加拿大联邦,而他先前一直拒绝承认公投结果决定魁北克独立的合法性,这个警告虽然可以让一部分倾向于投票支持魁北克获得更多的自主性,但却并不想从加拿大联邦分离出去的民众认识到投赞成票所导致后果的严重性和不可逆,但也让独立派获得了一旦赞成票胜出便可以立即独立的口实,虽然这是一招险棋,但他现在是背水一战,必须拼死一搏。而几乎是一直孤身奋战的统派也终于等到了来自渥太华的支援。
与此同时,一场大规模的支持联邦的群众游行也在渥太华的策划和各省份的支援下紧锣密鼓地展开。10月27日星期五,离开公投日只有三天,来自各省横跨东西两岸的十几万人从公路铁路和空路被运送到蒙特利尔,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挺统大游行,当然所有的费用都由联邦政府买单。但这次游行也被视为为外部势力对魁北克内部事务的粗暴干涉,并属于违法使用经费,引发魁北克人的愤怒。
另一方面联邦政府也指示移民局放宽标准加急加快处理魁省移民的入籍审批,以便赶在公投日前让尽可能多的魁省新移民能够获得投票资格。
国际方面,虽然法国急不可耐地表示会承认魁北克国,但美国除了表示支持加拿大和魁北克用民主和平的手法解决分歧以外,一直表现得非常谨慎。公投前不到48小时,时任总统克林顿终于被说服,准备出手拉一下在悬崖边上的Chrétien,克林顿抽完雪茄提上裤子从白宫总统办公室出来后,以答记者问的形式公开表态支持一个「统一而强大」的加拿大,独立派最担心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10月30日,决定加拿大命运以及Chrétien政治生命的公投正式开始。加拿大皇家空军所有在魁北克空军基地的战机奉命飞离魁北克境内,所有在魁省境内的军事基地,以及加广等关键敏感的联邦政府部门的设施也都进入警戒状态。
当晚八点,点票正式开始。加拿大全国上下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个决定自己国家命运的时刻,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开票后赞成独立的票数一路飙升,一度以17个百分点大幅领先。魁省独立派聚会处及竞选总部一片欢腾,百年的梦想就要成真,几代人追求的国家已经唾手可得。而整个加拿大以及魁省的联邦派支持者聚集点内则一片死寂,Chrétien的幕僚已经开始着手为他起草公投失败的讲话。
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当蒙特利尔地区的选票开始统计时,形势急转直下,反对票急起直追,再度追平赞成票并成胶着状态。已经陷于绝境的加拿大突然又有了一丝生机,联邦派开始欢呼雀跃,而独派支持者则无法接受这样戏剧性的反转。终于在当晚八点二十分,加广宣布反对票以50,58%对49,42%的极其微弱的优势胜出,双方的差距只有区区的五千多票。眼看着独立建国的百年梦想如此近距离地擦肩而过,独派阵营内支持者泣不成声。
对Lucien Bouchard来说,他担心的噩梦终于成为了现实,那就是一生中要第二次面对公投的失败,但他抑制住内心极度的痛苦和失望,再一次展示了他超乎常人的坚强,他用尽仅剩的最后一丝力量上台向支持者致意,并呼吁支持者要体面和有尊严地接受公投结果,因为这是魁北克人民用民主的方式做出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都必须去面对。而Jacques Parizeau却不想再去克制自己的感受,他抛开准备好的讲稿,愤怒地指责金钱和少数族裔是这次公投失败的罪魁祸首,而此时现场就有不少少数族裔的独立派支持者坐在下面,其言论毫不意外地引起了轩然大波,也对魁北克独立运动以及魁人党造成了无法修复的伤害,从此,魁北克的独立运动就彻底沦为了魁北克法裔白人的运动,而魁人党也彻底沦为了法裔白人党,魁独运动以及魁人党的衰落甚至消亡的前景在那个晚上就被注定了。
加拿大联邦这辆火车在翻车的最后一刻奇迹般地回到了轨道上,与其说是联邦政府或者Jean Chrétien的功劳,不如说是运气太好。Jean Chrétien挽救了他的政治生命,但其掌控形势和危机处理的能力无论在党内还是党外都受到严重的质疑,成为其从政生涯中的一个永远抹不掉的污点。
公投第二天,Jacques Parizeau宣布辞去魁省省长及魁人党党魁的职务,由Lucien Bouchard接任。而魁省的少数族裔彻底抛弃了魁人党,与魁省英裔一起成为联邦派的自由党坚定的选民,保证了自由党从2003年至2018年长达十三年的执政地位(2012至2014年魁人党短暂执政了两年)。2018年省选,魁人党只获得十个席位,支持率只有17,1%,再创历史新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