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
继东死后,世态重新归于平静。爹爹又回到了泥水匠的队伍里。不过,他当年抽拔出去的人倒都挺安稳的,姆妈仍然在饲料厂做出纳,江月秋还在管管粮票,她那结巴男人调到了油漆厂的仓库里,听说因为工作勤勤恳恳,已经当上仓库主任了。
江月秋一家是在爹爹隔离审查回家后的一个星期以后搬走的。姆妈和毛豆都觉得奇怪,毛豆还为失去了阿大阿小两个好朋友而伤心了一阵。只有婆阿嗤着鼻子朝女婿冷笑。
爹爹的脸阴沉着。他整天和谁也不说话。他暗暗地去到江月秋上班的粮管所看了看,江月秋仍然稳稳地坐在那个窗口里,脸色苍白着,点粮票的手指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悄然地退了回来。
这个女人,他一点也不恨她。尽管她也像大多数人一样,在他落势后像逃避瘟疫一样地逃开了他,但她仍然给了他一段温馨的时光。至今他只要朝空中嗅嗅,似乎仍然能闻到她那股温暖的肉香。他最后一次去找她时,她仍然充分地满足了他,并且显得格外地卖力。本来他对自己从里面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到江月秋那儿是有些内疚的。可一沾上了江月秋的身体,几个月来所有的恐惧、沮丧、烦躁、不安全部都被那温热的气息融化了。从江月秋家里出来,他竟觉得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过往的一切,荣与辱,名与利,都随着体内那一吨负荷的卸除而交付给女人了。如今他两手空空,一身轻松。
几年后,继青结婚了。男方是姆妈托人介绍的,在物资局工作,人很老实,年纪稍微大了一点,但没有谈过朋友,因为一直在乡下插队。男方家里就父亲、弟弟和他三个男人,没有女的。姆妈觉得那样好,继青的那件事就可以永远掩盖过去了,只要继青不说。继青出嫁前的几天,姆妈和婆阿千叮咛万嘱咐,哪怕是梦里头也要咬紧牙关,假如万一问起为什么新婚之夜没有见红,就回答说上体育课跳山羊跳的。说得继青很害怕。其实那件事倒也没给继青留下多大的阴影,继青本来是那种憨憨的性格,什么事记不牢也忘得快,痛过之后就抛到脑后了。但婆阿和姆妈把它看得很重。还好,女婿还真是个老实人,那方面什么也不懂,也没有人教他,所以继青算是嫁对人了。
毛豆念完小学后就考到了县一中去住读了。自那以后,她呆在这个家里的时间就很少了。她渐渐长大,八岁那年的事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没有办法面对爹爹、姆妈和婆阿,更无法面对继青,虽然大家仍然当她是小孩子,或许大家都以为她早已把她孩提时候的记忆忘了,可是她想她怎么忘得了呢?她的眼睛,就像一部偷拍的摄影机,把本不该是一个孩子看的世界全部摄进了她的心灵底片。阴影,覆盖了毛豆八岁以后的一生。在她长成为少女的那段时光里,她不敢和男生或男老师面对面说话,不敢和他们坐在一起,更不敢碰他们碰过的东西。
有一天毛豆得到了一张小纸条,是隔壁班级一个男孩子给她的,纸条说他很喜欢毛豆,喜欢得很久了,他天天在暗地里偷看她,问毛豆是不是也注意到他。纸条在毛豆的手心瑟瑟发抖,好象一只无处遁形的小蟑螂爬到了她的手上似的,她惊惶失措地拍打着手掌,纸条无奈地叹息着飘落到早春的湿泥地里。
第二天清晨,男孩在那片宿舍后面的小树林里截住了早读的毛豆,他突然出其不意地抱住了毛豆的腰,毛豆当即嗷地一声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吐了那男孩一身。后来,她昏昏沉沉地发了三天烧,高烧中她娘看见她干裂的嘴唇嗫嚅着,凑上去一听,她在喊着:“我不要老面皮,不要老面皮。”
姆妈想,毛豆这孩子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嫁出去啊。
继青一结婚就怀上孩子了,等到孩子断奶,继青就把他扔到了娘家来。
从此,这个老屋白天黑夜又有了毛豆当年响亮顽强的哭声。
完
2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