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往事之 秋香

我在深圳住过十年,那时候养过一条小狗,名字叫做张秋香。

之所以有名有姓,是因为她是入了户籍的,她的身份证上这样写着:

姓名:张秋香;品种:贵宾;毛色:黑;性别:母。

老木带秋香报户口时遇到了麻烦,人家一听秋香这个名字都笑了,就问他秋香姓啥。老木是个老实人,不知道人家在逗他,巴巴地打电话回家请示老婆。我大笑,应该姓张啊,总是跟爹的嘛。老木得意道,你说的啊。

本来,秋香这个名字多好听,一叫张秋香,就变成老地主家的闺女了。但是老木觉得心里挺美的,回家就张秋香张秋香地叫,秋香开始有点纳闷,后来醒悟了,只要一听张秋香,立马一个鱼跃,跳到老木怀里。

秋香本是镇店之宝,老木甩出信用卡刷了八千大洋,狗店老板娘忍痛把她的宝贝让给我。老板娘是个广东女人,长者一张阔嘴,她端详着我说,“什么样的女人养什么样的狗狗,你和她真的很配哎。”

三个月大的秋香紧紧地偎依在我的臂弯里,一对黑眼珠凝神望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只恨口不能言。我不禁暗自讶异,莫非我和这畜生三生石上旧相识,今朝有缘来相见?

秋香从此花朝月夕与我相伴。那段时间,我寂寞得发霉,老木三天两头出差,我好像是他遗忘在水槽里的一根筷子,总要等到下一顿吃完才想起来。当酒桌上的喧嚣过后,他孑然一人回到酒店,才会打电话回家。电话铃一响,秋香总是无比狂热,她在屋里乱窜,从一个房间蹦跶到另一个房间,她吠叫着,汪汪汪汪,快接电话,快接电话。

我总是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椅里与老木讲电话,秋香蜷伏在我腿上,下巴颏搁在我垂落的手腕上,眼睛半眯着,她仿佛在聆听我说话,两片耳朵不时地微微翕动,似有弱风吹拂。

我撂下电话,环顾这个家。屋子空荡荡的,角角落落都透着一种荒凉,一种蚀骨的孤独感象雨后青苔在心田疯长。秋香翻身坐起,默默看我一眼,复又在我腿上趴下,轻轻喷出一口鼻息,好像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就这样,一人一狗,枯坐窗前,直至夜深。

养久了,秋香和我的性情越来越像,她又娇又嗲,爱粘人,我走到哪跟到哪,仿佛粘在我脚上似的。但只要我一出门,她就抓狂,狂吠声几层楼都听得见。我每天下班回家,总见她满脸的毛毛都湿透,是眼泪还是口水,不得其解。只要她独自呆在家里,她能把整卷卫生纸铺满地板,无论什么样的笼子都关不住她,无论穿上什么样的衣服,她都有本事脱掉。但只要我一回家,她就乖巧得象个小女孩,不叫不闹不淘气,真是拿她毫无办法。

老木出差回来,秋香总是和我一起开门迎他。老木坐在玄关的脚凳上,我给老木脱掉皮鞋换拖鞋,秋香两只前爪搭在老木膝盖上,后蹄使劲儿踮起来,脸拼命向上仰着,想去够他的脸。老木就把脸凑过去,秋香狂舔一气,老木笑道,今晚不用洗脸了,我笑道,好呀,那你今晚跟这个小骚货睡吧。老木一只手抱秋香,一只手揽住我,涎着脸讨好道,一起睡。那个时刻,我们仨的背影看上去就像甜蜜的一家三口。

秋香很快在小区里窜红。作为一个小狗囡,她模样俊俏,骨骼匀停,性情活泼,她一下楼,人人都认得她,人人都叫得出她的名字,我也因为秋香妈这个角色而出名。每天黄昏,我牵着她,落寞地在小区里散步。老木不出差的时候,晚上也多数在外面应酬,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没有亲人,也很少朋友,只有秋香是我唯一的陪伴。

我们有时候会走得很远,或者我干脆开着车带她去滨海大道兜风。有时候我会蓦然情绪暴跌,在飙速时突然狠踩刹车,秋香就会象个炮弹一样,咚一下从副驾驶座位震落,她从睡梦中惊醒,惶然四顾,看到我后定下心来,重新跳上座椅,我哈哈大笑着落下泪来。

有一晚,我牵着她在小区外面的海边长廊遛达,迎面过来一只哈士奇。那大狗足有半人高,它一见秋香便激动得一步窜上来,秋香吓得狺狺低吠,四蹄撮拢往后退,彼时我也惊骇莫名,张着嘴却叫不出声来。秋香慌乱间退到栏杆边上,四蹄轮空往后一仰跌进海里,我尖叫一声,伸手想抓住她,不料手一松,手里的狗绳滑落下去。围观众人一片声嚷道秋香落水了!可是没人敢下去。

我惊魂失态,摸出手机打110,对方说狗不救。我再打老木,老木闻听撂下酒杯说马上来。不多久,海面上远远驶来一艘小渔船,船头上迎风伫立着一个人,不是老木是谁!船近驳岸,老木和船夫一起合力把秋香捞上来。

我抱着秋香狂奔到狗店,兽医检查下来并无大碍,洗了澡喷了香氛,秋香又恢复了精神气,她奔在前面,我倒像个落水狗一样,身上湿答答,被她牵着回家。

难得有个周末,老木陪我去打球,回家路上,老木央我帮他写首诗,送给调任的领导。我笑道,原来这是陪我打球的条件啊。老木嘿嘿笑。我气道,我都成你秘书了。老木笑道,你这会儿坐的都是公司的车嘛,不写就下去。我大怒,一把将腿上的秋香撸下去,刚巧一个红灯,我趁老木刹车的功夫推门下车。秋香一声暴吼跳上座椅,两只前爪发疯样地挠着车窗玻璃,她狂吠了几声又转为呜咽,似乎在嘤嘤哀求。老木顾不得闯红灯,轰着油门追上来。我回到车上,秋香象久别重逢似的激动,直接爬到我肩上狂舔。我赌气道,写可以,一千大洋。老木眉开眼笑道OK。

老木赴宴或是宴客,有时叫我作陪,老木血脂高,我总是替他挡酒,有时被人家轮番灌酒,老木从不拦着。他极为得意的是:老婆酒量好。

我半醉半醒回到家,秋香又是哭成个泪人,我抱起她,默然无语,胃疼起来,但心更疼。很久,一颗泪滑落到腮边,秋香伸出舌头给我舔了。

又一日,老木请几个美国客人吃饭,席上谈到老木即将赴美国领一个奖,客人问老木,您妻子一起去吗?老木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摇摇头说NO NO,两个客人似乎很惊讶,面面相觑。我羞愤交加,眼底涌上泪来,想到我的妆不能花,又拼命摒回去。

那一晚,我搂着秋香在沙发上坐着,象一个雕塑。夜阑人静,我下了楼,一个人茫然无绪在小区花园里乱走。秋香颠颠地跟着我的脚跟,寸步不离,撒尿时都把脸扭过来朝着我,仿佛怕我一瞬间消失了。半夜时,我回到屋里,老木早已鼾声大作。

人生一世,俯仰之间,多少爱怨嗔痴,多少癫狂执念,到头来终究一场空。我最终背叛了老木,远赴他乡。我很想把秋香带走,又一想,留下秋香陪陪他吧。也许我走后最初的日子会是艰难的。我给家里添置了烘干机,给老木买了成打的衬衣内衣,给秋香买了足够的零食玩具,然而,我再也不能给老木烫衣服,带秋香散步了。

临别的那一天,我抱着秋香,拖着行李出了门。回望那个家,仍然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烟火气,寂寞的青苔爬满了每一寸地板。我掩面离开。

我红着眼眶把秋香寄托给狗店老板娘。老板娘诧异道,“你要出远门吗?” 我嗯了一声,秋香突然似有所悟,拼命挣扎着扑向我,我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我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心中仍然有所期待,也许老木会抱着秋香赶来,喊我回家。然而,没有。我登上舷梯,长叹一声,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没多久,传来秋香的死讯。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老木从心上抹去,归入记忆中熟人甲的行列,一个温暖的陌路人。要说忘记是不可能的,小学同学的名字一个个都记得,何况一个合衾睡共枕眠的伴侣?我以为,忘记一个爱过的人是可耻的。

而对于秋香,我永远把她留在心里。

如果有来生,我想象三毛那样,做一棵大树,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我希望秋香变成一只小鸟,在我的枝桠间鸣叫,歌唱,筑屋。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明秋' 的评论 : 谢谢:)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无法弄' 的评论 : 谢谢鼓励哈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华府采菊人' 的评论 :比不得, 羞杀我也 :)
明秋 发表评论于
好文章。
无法弄 发表评论于
篇篇都是好文章,从此看定你了:)
华府采菊人 发表评论于
文笔堪比张爱玲啊!!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海边公园' 的评论 : 谢谢 :)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robato' 的评论 : 可惜。。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newGSDowner' 的评论 : 是啊相濡以沫。。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redwest' 的评论 : 两句话让我湿了眼眶。。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林下闲人' 的评论 : 谢谢闲人,闲人敢是仙人,看透字里行间 :)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Norstar' 的评论 : 是妻子,过的日子像小三
海边公园 发表评论于
好文字!
robato 发表评论于
如果秋香是人老木是狗就好了。可惜不是。
newGSDowner 发表评论于
你是秋香的整个世界。
redwest 发表评论于
一句一句写心情,一段一段写故事和命运。
林下闲人 发表评论于
读了那篇腌腊肉,于是记住了三娘的博名。这篇出来,吸引眼球的不是秋香这名而是三娘。字里行间都是心意,看得人稀唏!
Norstar 发表评论于
这个女人不是妻子,是小三
钱三娘子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翩翩叶子' 的评论 : 早上好叶子 :)
翩翩叶子 发表评论于
三娘,文笔太好了,好喜欢你写的文章。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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