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恋
从前圆通桥的东边是米场馨,西边是珠玑街。米场馨、圆通桥、珠玑街连成了一个极大的“品”字形自由市场,卖蔬菜瓜果、鸡鸭鱼鹅、锅碗瓢盆、风炉药罐,及各种小吃摊……。你缺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买到。
沿河两岸是些歪歪斜斜年代久远的小木房。罗兰家住在东边的桥头上,虾米家住在西边的桥头上。罗兰在东边的昆明纺布厂工作,虾米的妻子世蓉在西边的吉庆祥糕点厂工作。世蓉比罗兰大一轮,两人各忙各的互不相识。
住在沿河两岸的人家没有不认识虾米的。虾米是昆明市园林局的花工,个子细瘦,笑眼弯弯,眼角有许多短皱纹,使得双眼像两个虾米。他负责种植和珠玑街平行的青年路上小花园的花草。小花园经过虾米的打理,成了全昆明市最美的街心花园。
罗兰家门前有几级石阶通到盘龙江里。罗兰家和他们的邻居常常到盘龙江里打水拖地洗衣服,堤坝的柳荫下时常坐着些逛市场逛累了的行人。
文化大革命后期,这里就常常出现青年男子落水的怪事。他们有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桥上跳入水中,有的从从容容地顺着石阶走进江里。接着江面上出现一个接一个的漩涡,漩涡散尽后,那人便在水中消逝得无影无踪,连尸体也打捞不到。在这里落水的人有警察、教师、工人、学生、无业人员……。虽然职业不同,但都是年青英俊的男子。出事前一分钟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又说又笑,或者痴痴迷迷眼睛像钩子似地盯着一个地方,接下来落水的事情就发生了。当时社会治安还非常混乱,一般人都不会去打捞落水的人。
一天早上,罗兰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听见她妈妈在楼下和一个女子谈话。
“大妈,你有没有看见我家虾米,我家虾米已经几天没有回家了……。”
罗兰一下跳起来,拉开窗帘朝下看,看见她妈正跟一个大脸扁扁,眼睛哭得肿肿的女子站在门前讲话。她是虾米的妻子?这和罗兰见到的那个美女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请等一下,我马上下来!”罗兰伸出头去对那女子说,然后飞快地穿上衣服冲下楼去。
“你是虾米的妻子?虾米究竟有几个妻子呀?”罗兰上下打量着那女子问,工厂女工说话直来直去,不会转弯抹角。
那女子很不高兴地说:“你是什么意思?我家虾米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能有几个老婆?”
罗兰忙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我那天见到的那个不是你。”
虾米失踪的那天晚上,是罗兰的生日。罗兰请厂里的一帮朋友们来吃饭,大家玩到很晚才散。她妈忙着洗锅刷碗,罗兰到河边提水拖地。一出门就看见虾米追着一个女子从圆通桥上过来:“老婆,老婆,这么晚了你还要到哪里去?”
那女子穿着条傣式筒裙(那年代昆明市只有少数民族穿裙子),走路袅袅娜娜,极有风韵,女子走到罗兰家门前的柳荫下站着不动。
“老婆,回去吧!你明天还要起早上班呢。”
罗兰想不到虾米的妻子竟会这么美,五官精致得像雕刻出来似的。罗兰没有打扰他们。等她再去提水时,柳荫下已空空无人了,只有月光如水照石阶,江里泛起一层层漩涡,罗兰根本就没想到虾米会落水。
世蓉听完罗兰的述说后,像泥塑木雕似地站了很久。罗兰和母亲只好一遍一遍地安慰她慢慢寻找。世蓉说:“我一定要找,找不到人,也要把尸体找回来。”
一个月后,世蓉辞去工作,在罗兰家门前的柳荫下,摆了个专卖豆花的小摊子,卖甜咸两种豆花。罗兰上中夜班无事时就坐在门前和世蓉聊天。两人渐渐熟了,世蓉告诉罗兰,她和虾米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从前他们两家住在南通街的一个大杂院里。世蓉的后母特别见不得世蓉。有一次她悄悄骗世蓉到金殿后山拾菌,太阳落山后把世蓉丢在大山里就跑回来了。虾米知道世蓉上山拾菌一事,那时他才十二岁,见世蓉没有回来就明白是回什么事了。他提了把砍刀独自到金殿山上,漫山遍野地呼唤,硬是把小小的世蓉寻找回来。
罗兰还知道世蓉每周两天到滇池边的六甲村去拜一个叫“水鬼”的渔夫学潜水。据说“水鬼”的潜水功夫无人能比,他爱在船上招待客人。火生好后才跳到滇池里捞鱼,才潜入水中,一条条活鱼就扔了上来。
罗兰有一个男朋友是小坝内燃机厂的工人李鑫。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的,一表人才,常常穿套黄绿色军服,皮鞋擦得铮亮,剃了个杨梅头,骑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来找罗兰。他不喜欢世蓉,私下对罗兰说:“这老姐有病,应该去看医生,都什么时代了还说些妖怪、水怪的疯话。总以为他家虾米被盘龙江里的水妖骗走了,其实说不定虾米是跟个傣族小普少跑了。”
罗兰白了他两眼说:“这叫精神疗法,她和虾米是恩爱夫妻,叫她不做梦,你说她该怎么活?”
李鑫不懂女人,不敢再插嘴了。
转眼又到盛夏,树荫更加浓绿了,河堤上坐满了行人,世蓉忙得抬不起头来。
一个青年从圆通公园出来,自言自语地说着笑着,从青年路上的小巷里走到珠玑街上,逛市场和卖东西的人都以为他是疯子,远远地闪在一边。他走到圆通桥上一个跨栏跳,跳进了盘龙江里。
“有人跳江了!”桥上做买卖和买东西的人都大叫起来。
世蓉迅速脱去外衣,抓起桌上的菜刀一头扎到河里。江里泛起了一层层漩涡,漩涡散尽,那小伙子不见了,连世蓉也消逝了。
过了很久,世蓉才从下游游回来。她在罗兰家换衣服,激动地对罗兰的母亲说:“我看见了那个女妖的一双脚,脚上穿着双小红高跟鞋。我正要去抓她的脚,一股激流将我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天晚上,世蓉睡得好沉。门外有人叫她:“世蓉,世蓉……。”她摇摇晃晃地开门出去,淡淡的月光下站着两个窈窕女子。
一个女子说:“我俩住在珠玑街九号,自从盘龙江里出现有人失踪的怪事,我俩就一直在查找原因。终于查出,那女妖住在对面石阶下面的落水洞里,但流水太急,我们进不了洞,也拿她无奈何。你今天太危险了,差点跟着那女妖进了落水洞。”
世蓉见多了两个志同道合者,顿时信心大增:“那我们怎样才能制服这个女妖怪呢?”
“办法倒是有一个,但除了你,我俩都上不了手。”
“快说来听听。”
“明年第一场雷暴雨过后,你到金殿迎仙桥旁的茶室里,等一男一女两个巡警打扮的人。他们来后你向那个女巡警借她手腕上戴的水晶珠手链,那手链是著名的避水珠。她问你有何用,你就将寻找丈夫的事告诉他们,说不定他们会帮助你。你记住,进入落水洞的口诀是:‘落水洞,落水洞,水落洞出。’”
“落水洞,落水洞,水落洞出……。”世蓉一遍一遍地念。
第二天醒来,她才知道昨晚做了个梦,但情节记得清清楚楚。那两个女子说的珠玑街九号,从前可是昆明市著名的闹鬼小院,无人敢住。可自从那个卖水磨糯米粉的寡妇玉英住进去后,就再也没听说过闹鬼的事了。
自由场尚未开张,世蓉来不及梳洗,一直走到街头的九号,敲响了九号的小门。瘦弱的玉英开开门问世蓉:“你要买水磨糯米粉吗??”
“不是,我是来找住在你家的那两个妹子。”
“两个妹子?我家除了我和我婆婆,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呀。”玉英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她,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事。
但不管两个女子是否存在,世蓉牢牢地记住了那个梦。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冬去春来,四季像走马灯似地不停变换。世蓉盼着,盼着,今年的第一场雷暴雨终于来了。
天黑沉沉地,一道道电光在空中闪过,轰隆一声惊雷,世蓉和坐在茶室里的客人惊得跳了起来。世蓉早上听了天气预报后,就来金殿山下的茶室里等着。她端着杯茶,看着窗外暴涨的溪水,暗暗祝愿梦想成真。
骤雨过后,青山如洗。世蓉果然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巡警从穿金路上走来。男的面容严厉,女的冷艶。他们过了迎仙桥走进茶室来,要了茶和点心,坐在离世蓉不远的一张桌子旁,悄声谈话,那神情不像情侣,更像同事。那女巡警手腕上戴着一对闪着七彩光的手链。
开口向陌生人借东西的确不容易,但想到下落不明的丈夫,世蓉不再犹豫了。她端着自己的茶,走过去恳切地说:“我有事想请两位帮忙。”
两人看了她一眼,略带诧异地问:“什么事?”
世蓉对女巡警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借你的手链用几天,去找我丈夫。”
“你知道这手链的用途吗?”
“知道。”接着世蓉就将她丈夫失踪的事告诉了他们。世蓉还是那句话,一定要把虾米找回来,找不到活人,就是尸骨也要找回来。
女巡警听后似乎感动了,她对男巡警说:“世上像她这样的女子越来越少了,我们帮她一把。”男巡警点点头。女巡警取下手链递给世蓉说:“你找到丈夫后,如果他还活着,这对手链你戴一串他戴一串。这对手链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要扯断,否则我俩会同时到来,杀伤力太大。下个星期三你将它扔进盘龙江里,我自会去取。”
男巡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来给世蓉说:“你带上它,遇到那女妖,贴在她额头上就行了。”
说完后,两人站起来告辞了,世蓉将他们送到门外,看着两人过了迎仙桥,进了“鸣凤胜境”石牌坊,一转眼就不见了。世蓉在茶室门前站了很久,也没猜出他们是什么人来。
李鑫和罗兰进入了热恋期,李鑫不辞劳苦地用自行车送罗兰上班下班。一天夜晚,罗兰收拾好等着李鑫送她去上夜班。
突然,她听见李鑫在楼下大声说笑,就奇怪地打开窗子看。只看见李鑫正和那个穿傣族裙子的女子站在江边说话。罗兰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她虽不相信世蓉的话,但对那神秘的女子一直心存疑惑。罗兰飞快跑下楼去,才拉开门,就看见李鑫走进江里。
“救命!救命啊!……”罗兰凄惨的叫声响彻夜空。
邻居们都跑出来,用手电筒照着江面,几个会游泳的小伙子跳进江里搜寻。百忙之中,罗兰看了看江对岸的世蓉家只见一片漆黑,才想起世蓉已经两天没来摆摊了。
“世蓉哪里去了?”罗兰的心从头凉到脚,唯一能相信李鑫被盘龙江里的水妖带走的人,只有世蓉。但世蓉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其实,世蓉借到避水珠的第二天就行动了。那天清晨,天色还不明朗,河边的柳树灰蒙蒙的还未呈现出悦目的绿色,只有珠玑街上的几家小馆子的灯亮着,厨师们在里面准备早餐。世蓉穿一身黑色的紧身服,下了河。她先在水面上行走,到了对岸后,便潜入水中,仔细地查看了石阶的周围,但见水草飘摇,并无异常。
“落水洞,落水洞,水落洞出。”她才轻轻念出口诀,周围的水就急转起来,一个漩涡将她吸入地下。四周一片漆黑,激流如瀑布般湍急,将她飞速地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渐渐缓慢了,最后停住了。四周一团漆黑。世蓉发现自己好像站在一座山下,远处有一点亮光。世蓉慢慢逼近亮光,一间石头小屋灯火明亮,窗影上,那个穿傣族筒裙的女子正焦燥地游来游去。
房屋的四周没有落水人的尸体,也不见骸骨。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世蓉升出水面,水域茫茫。极远处,睡美人山淡得像水墨画,原来是在滇池里。
近处一个极小的花团锦簇的小花园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小岛上只有两间小屋,一间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世蓉潜入水里,靠近小岛,花丛中,虾米正弓着腰,修枝剪叶。
“虾米。”世蓉低叫一声。
虾米回头愣愣地看着世蓉,以为自己眼睛花。看清后忙跑过来,伸手拉世蓉:“赶快上来,女妖马上就来了……。”
虾米将身上滴水不沾的世蓉藏进屋里。夫妻重逢,分外激动,两人争著述说离别之情。
世蓉将一串水晶手链戴到虾米手上:“虾米,咱们回家吧。”她将自己如何借到避水珠的事情告诉了虾米。
虾米苦笑一下说:“老婆,现在不能走,还得再想办法,因为这女妖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模一样,我是用了很长时间才将她们区分出来的。她俩一个爱穿白裙,一个爱穿绿裙。不斩草除根,我们永远也逃不出这片水域。”
虾米的工作就是在这个小岛上种花养草,煮饭给女妖的情人吃。今天已过了十二点,也不见女妖送情人上来。
虾米说:“那个小伙子完了。”
世蓉说:“我在水下,既没发现尸体,也没见什么人骨,那个小伙子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从没到过水底。”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依然不见女妖和她的情人露面。虾米和世蓉一筹莫展。第三天,蒙蒙亮的水面上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
一个女子喊叫:“虾米!来接人。”
虾米跑到水边将一个湿淋淋的男人拉上来,洗澡的水早已烧好。那男人洗完澡出来,世蓉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李鑫。
两人同时问对方:“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李鑫说:“不知道,昨晚我去送罗兰上夜班,一走进罗兰家就昏昏睡去,一直被恶梦缠住醒不过来。我梦见自己是一条巨大的蟒蛇,在水底和两条蟒蛇纠缠在一起。太可怕了!直到天快亮时,我才清醒过来,一个女子将我送出了水面,她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世蓉说:“不知道,但不会是人,很可能是你梦见的东西。”李鑫脸色变得惨白:“怎么办呢?大姐,从前我笑你有病,想不到现在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了。”
世蓉便将她借到避水珠一事告诉了李鑫:“现有两个女妖,但只有一张符,我们得想出个办法。”
三人想了很久,才想出一个办法。他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将厨房里的菜刀、虾米用的锄头磨亮。晚上,李鑫又失去了神智,呆呆坐在水边,等着两个女子的呼唤。世蓉和虾米躲在小屋里。在迷朦的月光下,一个穿着银光闪闪的长裙的绝代佳人升出水面。李鑫慢慢站起来朝她走去,两人缓缓沉入水中。
第二天,天朦朦亮,穿银色裙子的女子将李鑫托出水面。
“虾米,来接人。”
岛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那女子托着李鑫上了岸,李鑫像死了一样。
“虾米,你死哪里去了?”女子放下李鑫,推开小屋的门走进去。
躲在屋里的虾米拿起菜刀朝那女子砍去,跟在后面的李鑫也提着锄头朝那女子劈去。那女子化成一条白色的巨蟒,一下缠住了虾米,张开大口就要吞吃虾米,躲在一边的世蓉不得不掏出符章,贴在巨蟒头上。巨蟒丝丝地叫着,在地上翻滚。三人夺门而出,屋子哗的一声倒塌了。世蓉和虾米拉着李鑫在水面上奔跑,才跑出数步,整个小岛就沉入水中。
天上挂着厚重的乌云,阴森的黑浪在滇池里翻滚。三人在水面上狂奔,远处露出两三点灯光。
世蓉兴奋地说:“那是老市委食堂的养鱼塘,再过去就到六甲村了。”
“哗啦”一声巨响,一个黑呼呼的蛇头伸出水面,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蛇的脖子因愤怒肿胀成一个硕大的琵琶,眼睛放着邪恶的绿光。世蓉拿出匕首,虾米举起贝壳磨成的尖刀,李鑫握紧菜刀,三人与蛇头怒目相对。
时间分分秒秒地滑过,蛇不敢动,人也不敢动,三人的心跳得透不过气来。突然,蛇头沉入水中,李鑫感到胸前被猛地击了一下,被推到了很远的水面上。
远处传来世蓉凄惨的哭叫:“蛇妖,你竟敢吃我家虾米!”李鑫听到刀尖划在金属片上的刺耳声。
“虾米!虾米!折断手链!”水面上传来叭、叭两响,似是清脆的枪声,两行五颜六色的信号弹直冲天际。黑云中闪出一道光华夺目的闪电,一个暴雷震得滇池岸边六甲村的房屋都摇动起来。
李鑫奋力朝老市委养鱼塘所在的小岛游去。
“救人啊!救人啊!”李鑫爬上小岛。
小岛上的两个职工撑开岸边的渔船,朝飘在远处的两具尸体划去。天亮了,蒙蒙细雨无声地汇入湖面。水面上,两具尸体越飘越近,似在寻找对方。当他们碰到一起时,水面上飞起了一对黑色的水鸟,嘎嘎地叫着,朝对面的睡美人山飞去。两个在鱼塘工作的职工只捞到了两套衣服。
整个昆明市,只有罗兰和她母亲和住在圆通桥附近的人相信李鑫的故事。人们听完后都摇头:“都什么时代了,还什么妖怪、水怪的,应该去看医生了……。”
信也好,不信也罢,从那以后,圆通桥上再也没有发生过青年男子落水失踪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