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挖的干渠在一天天延长，到了12月下旬，已经距离营地十几里远，每天上下班要在路上花费两三个钟头，但是营地搬家却不可能，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力和物力。好在渠道开始由北往东转向，所以离营地的直线里程也不会更远了。再往前挖15里，便可以跟一分场负责的干渠接上，全部任务也就完成了。在我们之上的渠段归二分场管，更往上则属于大湫洼新场，一直要挖到完达山脚。干渠挖成以后，将把沼泽地里上百条小河统统收编，最后汇入松花江。这个宏愿看上去很美好，只是不可能在一个冬季完成。汪炳生已经跟我透底：大水一过，这渠就得被淤泥填塞不少，所以往后每年都得来整治干渠，开挖支渠，没有三五年工夫是搞不定的。
元旦那天，关培基在几个大小领导的簇拥下，前来视察工地，我终于得以目睹他的真容。马文拿着个马粪纸卷成的话筒在头前带路，便走便喊：“关书记来看望大家了，大家热烈欢迎啊！”关书记穿着双排扣的军大衣，微笑着冲大家挥挥手，喊了一句什么，却被北风吞没了。我们这里是队伍尽头，关书记巡视至此，大概要发表演说。马文赶紧把话筒递上去，关书记接过来，清清嗓子，喊道：“同志们辛苦了！我们用自己的革命干劲迎来了大跃进的第三个年头。毛主席说，敌人正在一天天烂下去，我们正在一天天好起来，共产主义明天就要来到了！”话筒里传来领导们的热烈掌声，我们站在一人深的渠里，稀稀落落地拍着巴掌，领受着组织上送来的福音。
大概因为久闻恶名，加上视角关系，关书记那张油光光的豆饼脸在我眼中显得极为猥琐，小眼睛被夸张的笑容挤得就像两只蝌蚪。我心里那个“魔鬼”又开始唱反调了：“敌人过得怎么样咱不知道，反正我是一天天烂下去，至少比去年修水利时还要烂！”关书记干巴巴地讲了三分钟，鼓动力基本为零，离石书记差有十万八千里。不过他也是走过场，根本不管渠底下有几个人在认真听讲，仍然心满意足地冲大家挥手告别，坐上小吉普走了。
几年以后，迎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又有幸目睹这位大人的尊容。那是在批斗台上，他被推了个大光头弯腰站着，脸上每道褶子都透出惊恐和哀乞。几个孩子跑上去，把他的脑袋当成木鱼，开心用杨枝敲击。那一刻我油然生出几分快意，并且茅塞顿开地、也是感情用事地明白了伟大领袖发动这场运动的极端必要性。
1960年元旦过后，天气并没有回暖迹象。一股股西伯利亚寒潮，像匈奴骑兵一样不断侵入大草甸，每天都要刮六七级的大风，白天气温不会高于零下20度。然而一直未再出现大烟泡，所以我们也没有理由不上工。由于白天变长，我们在工地上劳动得越来越久。那时采用的可以说是一种“自然弹性工作制”，只要有太阳，能看见地面，就得挖土。上下班时间则不计算在内，因此我们总是摸黑走路。各小组配有一个罗盘，以免迷失方向，不过很少用上。天空经常布满星辰，我已经很熟悉前方几颗星的早晚位置，就算渠道变向，我也能够自动调整，走出直线来。在北大荒呆久了，远古祖先的一些生存本能正在我的体内复活。
我们这个挖土小组照旧是四个人，我负责开凿冻土，另三人则负责搬运。大块冻土直接由冯铁扔到渠堤上，小块的则由张国刚和董学军铲出去。地面上自有人负责装运，用爬犁拉到远处高地卸下。渠挖到战壕的深度，已能起到掩体的作用，加上现在是东西走向，呆在里面几乎感受不到北风的杀伤力。经常有运土小组要求调换工种，下来挖土，但底下的人已经占住茅坑，就不会轻易交出去，总是强调对方不会对付冻土，好像这是什么秘传的技术。
有一天晚上收工，小董到路边撒尿，踩到一只平躺在雪里的三齿耙，结果把脚给扎了。那时各班组都有堆放工具的专门场地，每天下班用帆布盖好，第二天早上再来取用。这只“开小差”的耙子应该是被主人遗失的，已经被积雪完全掩埋，如今遇到小董，却脱颖而出，把他的鞋底扎出一个大洞来。他一屁股坐在雪里，搂住右脚大喊大叫。我们闻声赶紧跑过去，帮他把鞋拖下，只见右脚鲜血淋漓，前掌豁起一大块皮肉来。我从背包里找出一块干净手帕，把他的伤口扎起。大概是因为气温低，过一会儿就不怎么流血了。他费了半天劲，总算把脚塞回鞋里。冯铁递给他一根锹把，他柱着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说感觉还行，不太痛了。我舒了一口气，幸亏没伤到筋骨。这么长的耙钉，是能把脚掌穿透的，要是那样，我们今晚就得背他回去了。
小董这一挂花，我们的回程速度大大放慢，快到8点才走了一半距离，前后再无人迹。白日里天空阴云密布，此时总算露出一弯下弦月，配着几颗疏星，让我们能够勉强看到地上的白雪，但是出不了二十米，大荒原便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们轮流搀扶着小董前行，希望他能够坚持到底。白天虽在工地上吃了两顿饭，这会儿也感到饥饿了。各人每日都是轻装上路，所以背包里均无干粮。再说那种杂合面窝头尽是麸子，实在难以下咽，没谁有兴趣吃饱了再多要一个。今年工地上的伙食比去年还要差，农场打了那么多粮食，却吃不上像样的东西，实在匪夷所思。据说今年关内出现粮荒，农场存粮已被大量调走。小董到北大荒来吃饱饭的纯朴愿景，如同石书记“一人发一辆小轿车”的宏伟理想，也成了黑土地上玄而又玄的事情。】
2019-12-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