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十二月九号晚上过世。在这边是十号的早晨。当时正在和爸爸通电话中。他被医生叫去,奶奶就去世了。
她是十一月二十八号脑梗入院。情况急转直下。两个礼拜内就走了。她以前说过很怕冬天。她的母亲是冬天走的。还有几个重要的亲戚也是冬天。她觉得自己也会在冬天离世。竟然果真的如此。
这个周末因而做了许多家务。想来如果她在世,是愿意家务做得好好的。
奶奶1927年出生,生逢乱世。她是家里的大姐。底下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她的娘家和夫家隔着一条河,走路的话至少要两个钟头才到。早前没有车的时候,一天之内往返也不容易。娘家的村子现在已经改建成了机场。她早年生活的痕迹也没留下什么了吧。
她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时代,一个重男轻女的地域。在家里学得是操持家务,照顾弟妹。她年轻时候的事情,与我而言自然都是听来的。有次她带小弟弟出门。看见一些小男孩们在用石头做小房子。做的精致好看。弟弟还小,上前便把小房子给人破坏掉了。人家不干了,要来打她弟弟。她着急了,就跟那些孩子们说是自己弄坏的,不是弟弟。好歹转圜。人家明知不是,却也不好意思再找他们的麻烦。弟弟当然是更加宝贵的。如果带弟弟出门而被人打了,那回家之后她的麻烦就太大了。
她的家庭似乎在封闭与开明之间。没有给她受过教育,不认得字。但是也没缠过脚。不似前面的妯娌们都是一双小脚。不是缠过又放过的解放脚。从没缠过。当时是极开明,力排众议的一件事。她的父亲据说很喜爱她,在父亲的庇护下曾经有一段不需要做事的时光。那时她的家里有许多的芝麻地。出产芝麻。
十几岁的时候到处都在打仗。父兄藏在玉米地里,她去送饭。碰上飞机轰炸。被震倒在地,盛饭的小罐摔得粉碎。炸弹应该是离得很近了。她的母亲还被日本人捉去打成重伤,似乎因为家里有土地。被逼贡,要东西。那时候躲日本的时候,听到狗一叫就跑。跑得鞋都掉了的时候不止一次。有一次跑到几里地之外的村子发现鞋掉了。人家给了她一双鞋。穿回来仔细一看竟是一对非常精美的绣花鞋。几十年之后她感叹着说,我就做不出来。战乱纷争并没有让她变得抑郁。在她的回忆里,那时候的人很好。一开始跑日本跑到不知哪里的村子,都让进门,做饭给吃。。。 但后来就都没有了。因为大家都没有富余了。关于跑日本有许多的故事。就是说一定要跑,必须跑。而且每次回来看都会损失惨重。她的父亲有一条牛皮的宽腰带,是为了背痛专门做的。一次跑日本仓促之间藏在了灶膛里。回来之后生火做饭竟忘了这条腰带直接被烧掉了。
兵荒马乱的时候也没耽误了结婚。我爷爷的父亲是一位私塾先生。订婚的时候家境尚可。所以是约定了送金首饰作为彩礼。可到了结婚的这天,纯金耳环是拿不出来了。硬着头皮拿了一对包金的耳环上门,被娘家当场识破。看热闹的人都大叫没有金耳环不能出门上轿。新郎慌得要命。头发都白了的时候想起来这段还说是心惊肉跳。好在娘家的兄弟是厚道人,婚还是结成了。开始了这段白头到老的婚姻。
老奶奶,也就是奶奶的婆婆,那是传说中的管理人才。家务分配听老奶奶的话。据说五个媳妇都有一份任务。三奶奶是经常做饭。我奶奶的任务,似乎主要是“搓绳”。也许那时候做绳子也是一项重要工作吧。不过后来据我所见,她确实很会做各种长短粗细的绳子。除此之外,跟老奶奶说话,有时候需要跪着。老奶奶曾经见到过我爸爸。证明婆媳是相处了多年的。至于爷爷的父亲,只知道他是一位私塾校长,爷爷的兄弟们读书写字都是他亲自教授。
爷爷兄弟五人。所以奶奶便有了四位妯娌。其中一位二奶奶早逝。我见到过的有三位。是大奶奶,三奶奶和五奶奶。后来即使年纪大了也还能看出来相貌都很端正。曾经问她你们这几个人里面年轻时谁最漂亮。得到的答案是:“哼!都也不丑,都也不俊“。现在这几位都已经不在。奶奶是她们当中最后一位去世的。
关于当时世道的混乱,他们有一个难忘的故事。
混战年代,家里不能存有东西。不说是粮食,就连被褥也是白天放到枯井里,晚上再搬上来盖。村庄经过了反复反复的洗劫。任何房屋都是家徒四壁。年轻男人不但不能做事,并且必须要藏起来。一露头就会被抓壮丁。
我爷爷刚结婚的时候在城里学徒。他很有韧性,一直坚持着。只是偶尔会回家。回去时间很短,可也很冒险。有一次,他只是在家里过夜,准备第二天早上出门返工。结果晚上抓壮丁的破门而入。带着枪。我爷爷当时真的快吓死了。只能缩在墙角坐着。话都说不出来了。抓壮丁的当时就要带他走。奶奶绝对不让。一口咬定“这是我弟弟,只有十二三岁”。还没成年。爷爷个子本来偏矮,又低头坐着显得更加又瘦又小。显出一副惧怕的样子。那个抓壮丁的吃不准年纪了。纠缠了一会也就走了。
两人对这件事情的说法是一致的。当时发生的事情便是如此。那是奶奶的勇敢时刻。她其实从来不是一个很胆怯的人。这是奶奶保护我们家的第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