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925年5月30日, 星期六。
从三藩市到上海的船不到中午就靠岸了,但一直折腾到下午一点还没让旅客下船。一个老船员笑着安慰旅客道:“你们已经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了,不差这一会儿啊。”伺候杨世雄的一个小厮拎着他的箱子在他身后早已憋不住尿了,急得老是跺脚。世雄看见道:“你去吧,箱子我自己拎。”小厮赶紧从靠近船门口的人群里挤出来跑回船里找厕所去了。
下午一点三十分,上层舱门终于打开。世雄刚出现在船舱口不久,就看见下层甲板上他上海舅舅华丰泽的光头和他的裹着灰色竹布长衫的厚重的身体。华丰泽正盯着每个下船的年轻中国男人在找他,不管是头等舱的还是三等舱的,直到世雄向他招了好一会儿手,他才认出外甥,并连忙推了一把他旁边站着的一个身材瘦小、戴着鸭舌帽的年轻人。那年轻人马上“噌噌”三步并作两步挤过下船来的人上来迎接。“杨少爷辛苦了。我是华老板的司机福生,您把行李给我吧。”
世雄拜见舅舅。丰泽笑着上下打量他道:“哈哈,戴眼镜了!没有你现在的照片,差一点儿没认出!八年前你走的时候才十六岁,现在不但成了美国博士还是个大美男子!你爸爸要开心死了。” 他的上海话带着鼻音,跟世雄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世雄道:“没有,没有,博士还没拿到呢。”
两人叙了一会儿,丰泽又问了世雄海上旅行的情景,才想起早已过了午饭时间。“饿死了吧,我带你去吃饭。想吃什么?”
世雄问:“附近有没有广东点心?”
丰泽想了一下,道:“最近、最好的广东点心在我住的南京路上的伊甸园酒店旁边,跑马场那里。”
于是他们决定先去南京路吃点心,回头再到海关去取世雄带来的其它东西。福生已经把箱子绑在雪弗莱轿车后面。丰泽和世雄各上了车。福生关上门,打开引擎。汽车离开码头的停车场,朝南京路方向驶去。
* * *
对15岁的林丹凤而言,今天这段靠近外滩的南京路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这里是纽约的第五大街,是巴黎的香榭大道,是上海人、更是外地人喜欢来的地方。在她周围, 长袍短衫的中国人和西装革履的西洋男人以及烫了短发、项挂长珍珠链、戴着帽子、手拎皮包的西方女人混杂在电车、摩托车、人力车、报童和巡逻的红头印度阿三之中。五月底的天气还带着一丝清凉,可上海女人们早已便迫不及待地从箱笼底下翻出还带着樟脑味的夏季旗袍换上,撑着阳伞,生怕那阳光作践了自己的皮肤。
丹凤走至汇中饭店门口汽车站停下等电车。那里已经有十来个乘客在等。她看到外滩与南京路交叉口,几个中国和印度巡警吹着口哨在手忙脚乱地指挥交通,一边用指挥棒挡住外滩来的、想拐进南京路的车辆。一辆后面绑着一个大行李箱的雪亮的黑色雪弗莱轿车被指挥继续往前开。而她周围等车的人则越来越多。他们在南京路上东张西望,但无论那个方向就是没有车子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了?”有人问。旁边一位胖胖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说:“赤佬,是不是开车的人都死塌了?”
两个素不相识的中年女人聊起了天,但聊了两句便觉得不投机,于是同时开始打量丹凤解闷儿。少女个子很高,皮肤白净,短发齐耳,手提小书箱,身着天蓝色斜对襟布扣薄袄和黑色带褶喇叭裙。一个女人道:“面孔很漂亮啊。是外国人吧?”另一个回答道:“混血儿,像是个混血儿!”
丹凤已经习惯了被人这样品头论足。她没有理她们。抬腕看看表,但表停了。
这时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年轻人经过这里看到这些等电车的人,喘着气告诉他们:“别等了。前面的路堵上了,没有车!”
人群中发出不满的声音。有些人骂着走开了,不知是骂报信的人还是骂电车公司,有些人还等在那儿,那架势好像是坐不上电车誓不罢休。这时一辆人力车过来在汇中饭店门口停下,上边的人还没下来,几个等车的人便蜂拥要挤上去。丹凤站着没有动。从这儿到她在法国租界霞飞路上的家还很远,但她决定走回去。
五月底的上海的空气温暖而又微微潮湿。太阳在云里钻来钻去。那些云,有些轻得像是被人撕开的棉絮,有些重得像雪山一样要压下来。天一会儿晴朗,一会儿乌云密布。丹凤走着走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路也显得越来越拥挤,隐约听见远处有人通过喇叭筒在喊着什么,然后传来一阵阵的口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