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拜集》第12首及其中译论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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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拜集》第12首及其中译论略

傅正明

 

菲茨杰拉德英译《鲁拜集》第12首,是流传甚广备受赞誉的一首诗。由于该书早已被列为英语诗歌的经典,依照菲译译为中文,在某种程度上超出了“转译”的范畴,可以视为直接从原文翻译。首先,让我们了看看这首诗的英文和为人称道的郭沫若的中译:

A Book of Verses underneath the Bough,/A Jug of Wine, a Loaf of Bread--and Thou/Beside me singing in the Wilderness--/Oh, Wilderness were Paradise enow! (Fitzgerald 4th Edition 12) 

树荫下放着一卷诗章,/一瓶葡萄美酒,一点干粮, 

有你在这荒原中傍我欢歌——/荒原呀,啊,便是天堂!(郭沫若译)

关于这首诗的评论,钱钟书先生的一段话流传甚广。钱氏在《槐聚诗存》(三联书店,2002年)第17页至19页为赋一首,赋前有序云: 

Edward Fitzgerald英译波斯醅雅(Rubaiyat 即鲁拜——引者)、颂酒之名篇也、第十二章云、坐树荫下、得少面包、酒一瓯、诗—卷、有美一人如卿者为侣(and thou)、虽旷野乎、可作天堂观、为世传诵、比有波斯A.G.E’Tessam-Zadeh译此雅为法语,颇称信达,初无英译本尔许语,一章云、倘得少酒、一清歌妙舞者、一女便娟、席草临流、便作极乐园主想、不畏地狱诸苦恼耳,又一章云、有面包一片、羊一肩、酒一瓯、更得美姝偕焉,即处荒烟蔓草而南面王不与易也(Vaux mieux que d' un empire etre le Souverain)、乃知英译剪裁二章为一、反胜原作。 

这段话往往被论者视为钱氏论翻译的“真知灼见”,果真如此?

依照理查德·布罗迪(Richard Brodie)编译的《珈音鲁拜集比较版本》(Rubaiyat of Omar Khayyam Comparison of Versions,2001),菲译第12首参照的原作不止两首,而是珈音四首大同小异的鲁拜的剪裁。这四首鲁拜,可能是流传中产生的变体。拙译依照波斯文参看英译逐一译为中文,并引证别家中译,以供研究比较。以下引用(波斯文原文略)英译和中译:

Whether my destin'd fate shall be to dwell/Midst Heaven's joys or in the fires of Hell 

I know not; here with Spring, and bread, and wine,/And thee, my love, my heart says "All is well."(Talbot 40)

寄命浮生不测天,乐园地狱两虚玄,

佳人大饼一坛酒,绿岸清流作醴泉。(傅正明译)

In the sweet spring a grassy bank I sought,/And thither wine, and a fair Houri brought; 

And, though the people called me graceless dog,/Gave not to Paradise another thought! (Whinfield 84) 

春江绿岸一壶酒,席地观花同俪偶,

不羡天园铺锦绣,快哉好比柴门狗。(傅正明译)

Give me a scroll of verse, a little wine,/With half a loaf to fill thy needs and mine, /And with the desert sand our resting place,/For ne'er a Sultan's kingdom would we pine. ( Talbot 149) 

一罐红酒,一卷诗章,/一块大饼,填饱饥肠。 我与你在荒原小坐,/乐胜过帝王的殿堂。(张鸿年译)

美酒一壶书一卷,粗粮香口内心甜,

双栖你我废墟地,胜过苏丹权贵天。(傅正明译)

I desire a flask of ruby wine and a book of verse,/Just enough to keep me alive—and half a loaf is needful,/And then, that thou and I should sit in the wilderness/Is better than the Kingdom of a Sultan.(Edward Heron-Allen 12) 

假如我能得到一块面包心,/两曼葡萄酒和一条羊大腿;

再有个情人在废墟上做伴,——/我的享乐将胜过国王百倍!(邢秉顺译)

我愿有红酒一瓶。诗集一部,/刚好够我养生——更要面包半个;

于是,你和我要坐在荒原/胜比那回回教王的南面。(成仿吾译自英译) 

一块面包春树间,一肩羊肉酒坛边,

废墟席草伴花貌,胜过苏丹龙凤园。(傅正明译)

第1首和第2首,据我所知,没有别家中译。傅译第1首,原诗两次出现伊斯兰信仰中的“天园”(????)一词,相当于基督教信仰的天堂,分别译为“乐园”和“醴泉”(天园里的河流)以避免译诗中该词的重复。第2首描写诗人和佳人在清流水岸席地而坐,引觞赏景的情形,表达诗人知足常乐的思想。末句原意是:假如我不知足,奢望天堂,那就连狗都不如。 

第3首,张鸿年中译大体忠实于原文。值得讨论的是,第三行的?????? 一词,意为废墟,波斯文英文词典有ruin(废墟),destruction ruination(毁坏之地),devastation(荒废之地),demolition(拆迁之地),desolate state(荒凉境地)等多种释义。该词的近义词,是鲁拜集中常用的“废墟”(??????)一词,除了废墟的本义之外,可以暗指“酒肆”、妓院或赌场,因为阿拉伯化的帝国是在摧毁祆教的火庙后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最后一个波斯文词 ??????意为“苏丹的地位”,或引申为“王位”、“王宫”等类似词语。

张译依照波斯文原文,不足之处,是把宜于译为“废墟”的词语译为“荒野”。在中文语境中,这两个词是有区别的,“废墟”一般是战争等人力造成的,虽然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也可以把城镇夷为平地,变为废墟,但诗人的原意是指阿拉伯大军征服波斯蹂躏疆土,以及土耳其人入主伊朗的塞尔柱帝国的兴起,结果造成一片废墟。“苏丹”一词,音译带有异域文化色彩,归化为“帝王”并无不可。傅译虽然采用七绝,却保留了一般读者知晓其意义的“苏丹”一词。

邢秉顺中译同样依照波斯文原文,第二、四行押韵,择词达意俱佳,贴近原文境界。“享乐”一词,改为“自在”,也许更能体现诗人的自由精神。成仿吾先生于1923年翻译了美国天文学家霍尔登(Edward S.Holden)的一篇研究《鲁拜集》的文章,题为《莪默·伽亚谟的新研究》(New Light on Omar Khayyam),原文是美国纽约Barse and Hopkins公司出版的菲译《鲁拜集》第四版的附录。霍尔登在该文引用了爱德华·赫伦-艾兰的直译。直译的目的,并非要在翻译艺术方面争奇斗艳,而是尽可能忠实于原文,以便为研究菲译提供比照。成仿吾的中译就是依照这一英译翻译的。他像赫伦-艾兰一样,信手译来,不大讲究韵律。

钱钟书先生不知原诗“废墟”一词的文化底蕴,情有可原,但他已从法文得知原诗又一章有“南面王”之语。菲译不取此语,等于失去了原诗睥睨权贵的傲骨,失去了原诗的政治修辞或政治色彩,但钱氏不察。究其原因,也许因为钱氏自以为自己也能远离政治,结果失去政治眼光。作家诗人没有政治眼光难成大家,评论家没有政治眼光,同样难成大家。此处钱氏“灼见”,实乃浅见。

现在,可以进而分析菲译第12首的多种中译。

一箪蔬食一壶浆,一卷诗书树下凉。

卿为阿侬歌瀚海,茫茫瀚海即天堂。(黄克孙衍译)

高槐亦何郁,荫对一诗章,

置酒于其间,裹糇在我旁,

君须傍我立,长歌达四荒,

四荒匪不遥,凭君接帝乡。(吴剑岚译)

轻荫如盖耽华章,美酒干酪溢流芳。

为有卿卿清歌发,直把僻乡作帝乡。(于贞志译)

开卷诗书美,舒怀坛酒香,青枝叶下有粗粮,日月转悠扬。

嘉树垂荫蔽,清歌咏短章,丽人衷曲伴君郎,荒野作天堂!(巫山一段云 傅正明译)

黄译从英文衍译,谨守七绝格律,琅琅上口,向来为人称道。诗中英文Wilderness 一词译为“瀚海”,也颇为贴切,因为该词可以指沙漠。吴译和于译均采用了“帝乡”一词。帝乡,传说中天帝住的地方,可以指天宫、仙乡,也可以指京城,即皇帝居住的地方,或帝王的故乡。吴译和于译的“帝乡”,在译者心目中的所指,难以确说。如果指京城,两位译者就有可能参看过赫伦-艾兰的直译或成仿吾的中译。在读者眼里,无论是哪一种解释,都讲得通。

傅译以前人译鲁拜不曾采用过的谨守格律的词体衍译,译笔略有增添,同时忠实于英文原诗,保留诗中的“荒野”一词。

从上引原作和多种翻译中可以看出,珈音原诗蕴含对前伊斯兰文明的文化乡愁,傲视苏丹的政治眼光,以及相当于佛教密乘修持的要义。这三个方面的意涵,在菲译第十二首中或多或少舍弃了或丢失了。

尽管珈音从未直接提到佛教和佛陀,但以佛学诠释《鲁拜集》,前人已有尝试。关于密乘的修持,藏传佛教大师邱杨创巴(Chögym Trungpa)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北美传法时,告诫学生学佛要循序渐进,先修小乘,再修大乘和密乘。可是,他又说美洲印第安红人的精神修炼很像密乘。当时,有个学生问道:印第安红人没有小乘和大乘的准备,怎么能修密乘?创巴答道:他们在部落的集体生活中有一种类似的基础训练,他们要学会如何在篝火上烧烤,学会如何与族人一起分享美味,这就是简单的准备,就是修炼,虽然没有小乘大乘这样的名号。

密乘,又称金刚乘或帝王乘,其法教的核心是无惧和无望。无惧,指参透死亡之后的无惧,对强权或帝王的无惧,灾变的无惧,修持的目的是要让每个修持者成为他或她自己的帝王或主宰。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自我膨胀,而是在小乘的破除我执,大乘的同体大悲的基础上,力求达到大自由的胜景。无望,是对脱离轮回的涅槃的无望,对缥缈的天堂的无望,因为轮回即涅槃,大地即天堂。

由此可见,用佛教三乘修习来诠释珈音的精神之道,或诗人的修持进阶,是十分贴切的。在《鲁拜集》的其它诗作中,下面这首鲁拜堪称密乘修持的典型作品:

酒肆人人称帝王,芳醪臣服溢清香,

诗朋爱侣花间醉,歌舞欢颜满庙堂。(V.057)

末行的“庙堂”,可以兼指祆教的火庙和酒肆,因为祆教衰落后,有些被废弃的火庙被改建为酒肆。

菲译尽管在翻译或“变形”中丢失了原诗的某些诗意,但有失有得。珈音对祆教的文化乡愁,对于英语读者和中文读者来说,并不重要,因此,翻译中的这种舍弃无伤大雅。读者可以从中可以品味出另一种文化乡愁:十八世纪工业革命以来,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对质朴的田园生活的乡愁。把菲译《鲁拜集》视为一首独具匠心的长诗,那么,我们就不难发现,菲氏并不缺乏政治眼光。以清晨日出揭幕的第一首就开宗明义,彰显了光明与黑暗之争的主题,正是祆教信仰的一个主题,同时富于政治意味。此外,菲译在多首诗中表达了傲视权贵的政治眼光,例如,菲译第9首、第10首、第17首和第18首,从佛学的角度来看,蕴含“无常”的法教,达到了密乘的高度。珈音原诗蕴含的密乘意味,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同样不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有精神需要的普通读者,正如佛家强调的学佛应当循序渐进一样,首先需要修小乘。

因此,菲译第12首,既不宜抬高到“反胜原作”的地步,也无可厚非。它之所以捕获了广大西方读者的心灵,正是因为它带有东方色彩和小乘禅的隽永意味。

最后,在我看来,要从启迪菲译第12首的伽亚谟四首原作中撷取意象,剪裁成为一首短诗,既不失去原诗的文化乡愁,又不失去诗人的政治眼光和密乘修持,是有可能做到的。为了达此目的,我衍译出一首“浣溪沙”:

劫后废墟仍火红,树荫匝地草青葱,诗书开卷酒香浓。

大饼充饥歌野土,佳人临水照花容,悠哉胜尔帝王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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