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上掀起道德讨论热潮,我觉得很好,道德之存在,是人心向善的明证,各位大侠的观点我都读了,有些如见知心,有些醍醐灌顶,有些还不甚理解,不过都值得学习,就不再一一道来。这里我只想说一下,我如何看鲁迅的狂人日记,毕竟这是本次大讨论的起因,并且觉得坛上有些相关看法值得商榷。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狂人日记不长,大家如果有些淡忘不妨上网再浏览一遍,我觉得这是鲁迅最振聋发聩洞穿时代和人性本质的作品,就连鲁迅自己这样一个得理不让人的角色,都有点后怕不得不谦虚一番这篇太不够成熟,而鲁迅通过日记体小说形式并借狂人代言这本身,也显示鲁迅是深知这篇东西内涵之厉害。我想,任何自觉窥见巨大隐密的人,都会有这种恐惧,都会神神叨叨遮遮掩掩欲言还休。鲁迅看见了什么?
我读来有两层意思,明显的一层,也是近一个世纪来吸引最多解读的,是反封建礼教和任何束缚新时代新人类被体制买单或绑架旨在框范小民言行和思想的封建伦理机器。道德观的形成是人心自我向善的证明,是防范退回兽性的自然而然的人性机制,它本应是在特定社会状况下的约定俗成,而不是任何威权所强加,但任何东西一旦约定俗成,就形成了自己的惯性和路径依赖,包括渐渐和体制及威权结合,道德也如此,当社会状况和其他外部环境改变了,现有道德观体系难以应变,从原初反退化的防范机制变成抵抗文明步伐的阻力。形成时它潜移默化,要改变却不得不伤筋动骨。这个层面说到“吃人”,我想鲁迅主要指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摧残,也包括了伤害身体和生命的极端形式,比如强迫女子裹小脚和私刑处死不”贞“的妇女。如果仅仅限于这一层意思,我想鲁迅绝不会这么大费周章躲躲闪闪,凭他脾气,早就十三篇投枪杂文甩出去了。
那就要说到第二层意思,与第一层相关却要隐晦得多,那是什么?鲁迅感悟到 - 这个漫长历史的礼仪之邦,其实自古至今自上至下自里至外充满了人吃人,那些仁义道德遑论利弊都只是表面文章,有意无意掩盖着人吃人的现实。这种感悟带着对整体的否定,你想揭开整个民族和历史的遮羞布吗,那岂不是与整个民族及历史为敌?这是十分可怕的,我想没有一个个体甘愿担当。我甚至感到在里面,也包括了鲁迅对他自己的批判。这里吃人是什么?应该是相当接近于字面的意思了,人斗人,人侮人,人残人,人毁人,人杀人,直到货真价实的人吃人。就拿最极端的人吃人来说,翻开中国历史和文学,字真句实如鲁迅所言,字里行间满是吃人,吃人也就吃了,还要造出种种说辞和理论来伟光正,如此无耻恐怕在世界史中都不多见。这里精通文史的大侠不少,我就不班门弄斧枚举个例了,反正饥荒时吃人娱乐时吃人,皇帝吃人农民军吃人,三国里吃人水浒里吃人。
狂人日记里鲁迅说吃人,难道全是修辞或形式夸张吗?看这段 -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挖人心肝炒来吃不是因为饥荒,而仅是给自己装装胆子,给人按个“大恶人”之名就行了,朗朗乾坤,有比这还无稽和荒唐的吗?不是,这样的惨无人道就大规模发生在我们这一代,大家上网去读一下有关文革广西食人狂潮的报告,给人按个阶级敌人的帽子,活剖人心来食,还要用酷刑逼受难者说自己愿意被食,这不更胜狂人日记一筹。苍天有眼,漠视人性基本尊严,还有比我们这个民族更为过的吗?即使今天的”和谐“社会,漠视生命和人性尊严的作为依然广泛存在,只是换成了一种“文明”形式比如毒奶粉毒食品比如见死不救,更可怕的是人和人之间的仇恨借着意识形态甚至公义的名义继续保持甚至光大着,越来越盛的校园告密之风,学生诬告框陷教授的学术讲课就是一例,背后是满满的置你死地而后快的情绪。再要提一下网上辩论,不能举刀杀人却能恶言诛心并不少见。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这就是鲁迅要说的,四千年来不是到鲁迅时代终止,而是一直延续到今天。狂人不狂,狂人只是一个纯粹的理想意义上的人,或说一个纯粹人性的具象,不幸他被投入我们这个社会。当我试图把自己代入这个角色,所有的恐惧和抓狂一下都成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