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旋律可以重来

 

 

        倘若相遇于和平年代，他们也会相爱吧？应该会的，因为他和她本就是同一类人——温和内敛、执着坚定、诚实守信、追求理想，而且，热爱音乐。身为一名作曲家，凝视着深爱的恋人，他会将心中涌动的激流倾泻于笔下，而她可以轻轻接过乐谱，优雅地坐在琴凳上，把那些音符再还原为行云流水的乐章。一曲终了，他们会深情对望，相视而笑，如同舒曼和克拉拉。

 

        可是，这种恬静美好的生活注定与他们无缘，因为把他们推向彼此的，是该死的战争。

 

        他是佩戴上尉肩章的德国军官，而她是沦陷区的法国少女；

        他是暂住于当地民宅的侵略者，而她是无力反抗的小房东；

        他把忠于职责视为基本操守，而她为了祖国甘于付出生命。

 

        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注定是敌人，尽管他们都深爱着巴赫，那个写出了最美妙、最纯净的乐曲的巴赫。

 

        他和她的初相见，是在《十二平均律》第一首《C 大调前奏曲》的旋律中。

 

        那是一个幽静的夜晚，家中祖孙俩的心情却无法平静，因为他们已经接到通知，将有一名德国军官在此借住。在祖父的提议下，她走向钢琴，弹起了她喜爱的巴赫。美好的旋律缓缓地向四面八方流淌，如同无垠海面上温柔起伏的波浪。在乐声中，一双锃亮的皮靴踏上了门前的台阶。当那个穿军装的身影出现在门廊，她停止弹奏，看向那个不速之客，眉宇间是愤怒、屈辱和无奈。

 

        他文雅地脱帽，为自己的闯入表达了歉意，而祖孙俩没有任何回应。身为沦陷区的百姓，他们能用来保持尊严的唯一武器就是沉默。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对他仍然不发一言，沉静如海。但在大海深处，却渐渐腾起惊涛骇浪。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呢？

         是在她的脚踏车被偷而他打算用汽车送她去上课的那个早晨？

         是在他娓娓叙述对法国文学家和德国音乐家的热爱的那个夜晚？

         是在他飞奔过去把跌伤的邻居男孩抱起并送回家的那个午后？

         还是在他深情诉说自己有幸遇到了一位沉默小姐的那个瞬间？

         

        圣诞之夜，她没有跟随祖父去做弥撒，因为她要抓住这个难得的与他独处的机会。他回来了，看着身穿典雅衣裙的美丽姑娘，他抑制住内心的澎湃，走到钢琴前，将初见那天曾经奏响的一曲巴赫回赠给她。他和她，在客厅中相背而坐，他的指间有爱意流淌，她的眼中有星光闪烁。一曲尚未终了，乐声却戛然而止。他站起身，迟疑地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探出手握住了沙发的靠背。

 

        然后呢？

 

        这个纯洁可爱的少女，配得上世间最美好的爱情。但他是一个来自敌国的军人，迟早会受命出发，随时会战死沙场。神圣而完整的爱情，他给不起。他只能把手停在距她的肌肤只有毫厘的地方，道一声“圣诞快乐”，然后转身离去，沉静如海。

 

       沦陷区的平淡生活下面暗流涌动，法国人的抵抗和德国人的镇压从未止息。终于有一天，她看到他的汽车被安装了炸弹。她惊惶地冲上楼要告诉他，可又停了下来，她不能成为祖国的叛徒。但是，她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粉身碎骨。

 

        她在门边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她恍然惊醒，看到三个德国军人已经在车上等候。脚步声响起，他从楼上的卧室下来，打算如常出门。在他即将跨出的一瞬，急促的钢琴声突然如裂帛般奏响。他惊喜交加，一步步走了回来，看见她身体微微战栗、眉头紧锁、那双小鹿般的眼里满是痛苦、焦灼和绝望。

 

        他不明所以，只知道心爱的女孩终于肯为自己弹一首曲子。他热切地凝视着她，欣赏着激越的乐曲，享受着幸福的时光，直到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他和她之间，再没有旋律可以重来。

 

        或许是因为战友被炸死而惭愧，或许是担心带给她危险，或许只是因为前线吃紧，他主动申请调往最危险的苏德战区。他向祖孙俩告别后，登上了来接他的汽车。

 

        今日一去，即成永诀。在这最后的时刻，她卸去了全部的伪装，身不由己地跟出门外，满脸泪痕地对他说出了最初也是最后的话语——“再见”。

 

        两颗压抑已久的的灵魂，终于在这短短的对白中撞在了一起。他的眼中，慢慢泛起一丝哀伤的柔情和暖意。命运早已注定，无法更改，但这份终于抵达的爱情足以在他即将步入的暗夜里发出一道微光。

 

        汽车绝尘而去。这一次，他选择不再回头。

 

        纵然汹涌如海，终归沉静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