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生活中的演员,无时无刻不在饰演各种角色。比剧本里的人物复杂丰富,而且得自编自导自演,每句台词都是脱口而出。
至于谢幕的时候会不会迎来全体起立掌声雷动,很难说。当然,那个时候大多数人得到的是肃立默哀,如果出现一片欢呼,就说明此生失败了。
范五在这个世界的角色并不复杂,他不需要演好自己,能够演范五和范五爷就够了。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可展现的演技却是天壤之别,稍微有一点错位变会酿成大过。
比如现在,他要演好范五,一个貌似无所不知的范五,一个需要打探韦向天虚实的范五。
徐麻子突然喊郭七过来,范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郭七一直严阵以待,徐麻子一喊,他就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徐麻子让他俯耳过来,然后耳语了几句,郭七有点为难,徐麻子又掏出两块大洋递过来。郭七没接大洋,看了看范五,点点头走了。
待郭七走出大门,范五才开口道:“大哥,你这是……”
徐麻子满脸得意,把身子向前凑凑,又看看左右:“我麻烦郭掌柜去找我大儿子,让他来给说说现在韦向天那的底细。”
让郭七去找大少爷,身为日本宪兵的大姥爷。徐麻子果然心细。郭七显然不愿意去宪兵队,徐麻子掏出酬谢,郭七碍于范五的面子,知道可能是有利于范五,这才硬着头皮去的。
奉天日本宪兵队跟千山上的土匪是死敌,甚至比仇视其他抗日武装更甚。徐家大少爷应该知道很多内情,看来为了房契徐麻子不惜逼迫亲儿子泄露军事情报,这在满洲国是个杀头的罪过。
范五假装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大哥,这都快到晚饭点了,大少爷还没回家?”范五随口问了一句。
徐麻子压低嗓音:“回什么家呀,天天住队里,那天你看见他是放一个时辰的假,回家看看老婆孩儿,平常头影不露根本看不见。”
日本宪兵时刻处于战备状态,看来敌我态势很不对等,日军已经处于劣势,二站即将胜利,东三省离光复不远了。
这位大姥爷是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包括他的死。
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据说宪兵队给家里送来阵亡通知书,具体死因没写,来人只说枪械走火被击中。那么是自己的枪走火,还是他人的枪走火都没说,连尸首和骨灰都没有。
于是徐家人只好把这件事默默记在心里,不敢去问不敢去找,谁敢去日本宪兵队要人。
直到两岸通航,徐家人憋在心里的所有疑问和幻想全部迸发,他们竟然幻想大少爷跑去了台湾,眼下通航可以回乡寻亲,还带着大笔的台币。
结果这个念头没有显化,大少爷终究没有回来,现在已经没人再提这事。老辈人都已过世,想听那段也没地方问了。
范五静静的等着,这是一段很有趣的经历。在他的想象和真实交织中,会出现一个什么样的大姥爷,这让范五有些心跳。还有就是,他能不能挽救大姥爷,避免那次“枪走火”,不管是谁的枪。
徐麻子不时回头看看门口,他很着急,他怕郭七无法喊大少爷出来,误了家里大事。
范五对太姥爷的传统观念很佩服,听说大少爷加入日本宪兵是为了家里有个靠山。
买卖人都需要军政界的靠山,就像泰国生意人在店铺里或者办公室内总会挂几张与军人、警察的合影,要是有人来敲诈,这些军官很可能就是护身符。
“大哥,大少爷一表人才,老话说的好,好男不当兵,你怎么给送去当兵了。”范五明知故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徐麻子长叹一声:“家里没个穿官衣儿的不行啊,做点小买卖,三天两头受气。讹诈俩钱也还罢了,还有要霸占买卖的,眼瞅着家破人亡。要不是大小子在宪兵队,大哥我早就讨饭去了。”
这话有道理,在满洲国要是没有点势力真做不成大买卖,徐麻子的智慧不在普通人之下,能想到这步也算是个高招。
“大哥果然足智多谋,家里有这么个人街面上就没人敢找麻烦,挺好。”
范五捧了一句。
徐麻子高兴,又说了句差点让范五折过去的话:“宪兵队就顶个名,挺多事插不了手,他就是个大头兵,没有权势。我呀,送老二去满洲国警官学校,明年就毕业,毕业就是奉天警察局长,到那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我兄弟在奉天平淌。”
范五双手抠住桌面,徐麻子嘴里的老二就是他亲姥爷,他母亲的父亲。这位亲姥爷没等到毕业奉天就光复了,要不然,这位警察局长……啪的一枪,范五也就不存在了。
幸运,太幸运了。感谢反法西斯战争的英雄们,晚几个月胜利范五就没了。
说话间看见郭七领着一位年轻人走进来,范五与大少爷有过一面之缘,知道郭七把人带到了。
郭七把大少爷带到桌子跟前就走了,徐麻子想感谢几句也没机会。
大少爷给范五微微鞠躬,叫了声范叔就坐下了。范五吓的心惊肉跳,多亏是没见过面的大姥爷,这要是自己那位亲姥爷叫自己范叔,范五一定跪地磕头,大呼姥爷我错了。
跟范五打完招呼,大少爷才对徐麻子说:“爹,有事?我呆不长,队里只给半个时辰假。”
徐麻子对着范五努努嘴,而后说:“没旁的事,范叔想知道千山上的事,你给详细说说,咱们家有件东西在那扣着,范叔想看看怎么拿回来。”
好家伙,徐麻子真老道啊,那房契已经成他们家东西了。算了,不这么说大少爷也不会开口,反正都是自己家的事,徐麻子说的也没错。
大少爷穿着便装,坐在那里还是军人气质,腰板笔直,双手放在腿上,就跟在听教官训话一样。
范五不敢催促,再怎么说人家也是长辈,冥冥中上天看着,胡来可不行。
大少爷扫了一眼身后,身后的几张桌都空着,郭七会做人,他把客人都安排在远离范五他们的位置,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
“韦向天在千山盘踞十几年,日本关东军板横师团半年前强攻了一次,死伤惨重,陆军总部很恼火,把他们调到满蒙边界驻防,实际上就是降职了。”大少爷说。
“在此之前的正规军断断续续攻打了十几次,都没有收获。板横师团是最后一次攻击,此后皇军只在市镇周边防御,没有军力主动出击了。”
韦向天这么厉害?这个……奉天副都统还兼职什么管代,能让驻华日军束手无策,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说起韦向天,大少爷脸上有些恐惧。范五明白这就叫闻风丧胆,提起韦大当家的名头都害怕,这老土匪有两下子。
范五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日军止步,于是问道:“韦向天是地方武装,人员枪械配备怎比得上皇军,我以为必是关东军出工不出力,要是按日军的战斗力击败一伙土匪又有何难。”
大少爷一脸的无奈,沉稳片刻才说道:“韦向天脱离革命军时带回来二百多人,这些人接受过正规训练。在后期与张大帅交战中缴获了不少最新武器,还抢了几辆坦克车,要不是山上不能起落飞机,他们连飞机都要抢。”
韦向天真的有坦克车!范五有点目瞪口呆,可是千山上根本没有坦克行走的道路,坦克车是怎么开上去的呢?
“山路崎岖,坦克只适合平坦之地,韦向天是怎么把坦克开到山上,又怎么在山上行进作战呢?”范五虽然不是军事家,可这些简单道理还是懂的。有关韦向天开坦克这事,他一直以为只是传说。
大少爷苦笑一声:“他们把坦克抬上山的,而且那几辆坦克并不开动,他们把坦克当做炮塔,布置在几处咽喉要道。皇军的野战炮打不到他们,空军不肯为几个火力点出动,所以一直战胜不了。”
韦向天的聪明睿智非同寻常,要不然绝对不会活到现在。他既然能够挡住日军师团攻击,那么其他敌军便不在话下,猎杀宪兵队也就如同儿戏。
范五只是觉得好笑,而徐麻子脸上变颜变色,他听到韦向天这么强大,只怕房契是要不回来了。
“你们宪兵队参加过围剿吗?”范五问。
大少爷摇摇头:“没有,鞍山腾鳌的警备队和宪兵队协同过几次,死伤不少,后来就不许治安警力参战。那些参加过淞沪会战、长沙之战、还有从缅甸调过来的部队都不是土匪的对手,我们去了也是送死。”
很黯然,这种心情很黯然,范五能理解。就是那种屡战屡败,还要屡败屡战,就像打麻将每次都输,可就是瘾大,输了还想去翻本,结果直到输的裤衩都没了才算罢手。
妈的,千山绝对不能去,如果真的被韦向天扣下,谁也救不了自己。韦向天就是辽东的土皇帝呀,怪不得他作的那么过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没说没管儿。
大少爷说完了,他不知道这位范叔到底想知道什么,问这么多军事上的事,难道是要攻打千山?
大少爷又仔细打量了一遍范五,心说这小黑胖子不是要攻打韦向天,看这形象准是要入伙。
范五已经知道了韦大当家的厉害,真的有些害怕。现在他更觉得自己英明,让钱老板去请韦向天是明智之举,只怕韦大爷不敢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