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南京 - 1937-38年一家人的逃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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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南京
1937-38年一家人的逃难记
 
几年前仔细研究了一篇家族前辈的抗战初期逃难记,对照当时的中日战线变化,发现他们有半年时间,一直徘徊在战线附近。庆幸他们最后得以脱险,逃到四川。
 
逃难沿途安徽浙江抗战初期形势
 
抗战爆发后, 日军占领上海登陆杭州湾, 北路日军于12月3日占领丹阳, 5日占句容, 7日占栖霞山、汤山, 12月8日占镇江; 南路日军于11月30日占领德县, 12月2日占领溧阳, 4日占领傈水, 5日郎溪失陷, 6日占领陈陵关和淳化, 8日占领板桥; 南路日军又分出两队人马奔袭马鞍山(12月6日陷)和芜湖(12月7日陷),  到12月8日, 日军完成对南京的合围,13日占领南京。
 
1937年11月26日起, 日军轰炸广德、芜湖、安庆、阜阳等地, 进攻广德县城。30日广德县城失。日军兵分两路继续北犯, 一路经宣城、湾址进攻芜湖, 一路经郎溪、深阳迂回南京。宣城6日失陷, 芜湖县10 日沦陷, 当涂11日沦陷。
 
在外围地区, 上海于12月12日失陷,13日因日军进逼, 安微省政府由安庆迁往六安, 18日明光失陷, 22 日全椒沦陷, 23日失马鞍山矿区, 24日滁县沦陷, 30日池河失陷, 31日驻守蚌埠的国军炸毁淮河铁桥, 撤往淮北。
 
1938年2月1日临淮关失陷, 2日定远、风阳、蚌埠相继失陷, 5日日军渡淮河占怀远; 5月9日蒙城失陷, 14日日军进入合肥, 沿合安公路南下进攻安庆,14日屯溪沦陷,18 日萧县沦陷, 19日宿县沦陷, 24日砀山沦陷, 30日涡阳沦陷, 31日毫县沦陷。5月9日国军炸开花园口黄河大提,河水截断陇海铁路, 结果是日军暂时放弃郑州,安徽全省有18个县受灾, 水淹6万平方公里土地和村庄。12日日军从芜湖沿长江西上, 占安庆, 20日日军占领潜山, 27日安微省政府再迁立煌(今金寨县)。6月4日日军分别向九江和合肥集中, 7月14日日军第二军攻六安、霍山、沿大别山北麓作战, 十一军攻太湖、宿松、黄梅、九江沿大别山南麓作战, 对武汉分进合击, 30日太湖沦陷, 8月2日宿松沦陷。
 
抗战期间, 安徵省48县被日军占领(占全省面积 81.9%), 只有14个县没有沦陷, 分别是庐江、泾县、石埭、 旌德、宁国、祁门、岳西、临泉、颖上、黟县、霍邱、休宁、歙县和绩溪。浙江省有 64 个县市被占(占全省 面积78.6%), 只有 12 个县没有沦陷, 分别是於潜、昌化、仙居、磐安、开化、淳安、遂安、泰顺、龙泉、 庆元、云和及景宁。
 
以下为逃难记原文,原作者王钟浩,郭白蘅提供后记内容。另配上地图和中日战线的变化以方便阅读。
 
一 离开南京到湾址, 在湾址(现芜湖县)暂时避难
 
1937年七七事变不久, 日寇于八月十三日进攻上海。南京也恐慌起来, 父母匆忙带领我们到 汇哥工作所在的湾址暂时避难,淦哥梅嫂和珍姐已随工作单位迁移。我跟随父母亲乘江南铁路火车先行。当时娟姐新婚, 去了和县。一对新人在芜湖(现芜湖市)车站等候我们, 只是在停车间隙匆匆见了一面。第二天汇哥带领润姐、媚姐、表哥要天和熊大菲亦到了湾址,南京至湾址约110公里。
 
熊大菲当时15、6岁,是个初中生。据说她当年与当地一空军相恋,从家中出逃。后失恋,不愿回家,就在王家栖身。淦哥看她被抛弃,把她交给母亲照料,逃难时就一起走了。
 
九月开学, 我在当地小学继续就读。只读了三个月, 到十二月下旬, 南京、芜湖相继沦陷, 湾 址危在旦夕。我们一家老小八人,仓皇离开湾址。父亲承受不了这个骤变, 精神开始崩溃。当时母亲四十九岁,是一家的主心骨, 汇哥二十七岁是唯一的壮劳力, 其余五个年幼的, 我六岁最小、润姐十二岁、要天十三四岁,媚姐十六岁最大。
 
二 从湾址逃到西河镇的乡村
 
记得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 逃难的人群前挤后拥, 我们走过一座狭窄的木板桥, 在桥上就被人 群挤散了。终于过了桥, 听到母亲的声声呼唤。在青弋江滩边集合后, 登上一条小舱船。但船老板为了多载人赚钱, 迟迟不肯开船。后面的难民不断涌上来挤满了船舱。在昏暗的油灯光下, 船上一片喧嚣, 父亲突然发病狂燥起来。好不容易挨到黎明, 母亲和汇哥临时商定弃船陆行。对这一段路上的情节, 我很模糊, 只记得在途中润姐把越冬的小麦当成了韭菜。走了大约20公里到达西河镇, 在一家粮店住宿了一晚。因粮店老板不肯收留, 只好将随带的行李皮箱埋在粮仓里,轻装转移到附近农村, 在一家农民家住下。我还记得那家主妇, 常骂他家的童养媳,“红英娘, 你这个吊杀鬼!” 她的嗓门特大, 我们称她为大马猴。
 
在西河乡下, 我们度过了寒冬, 迎来1938年的春节。农村特别重视过年。为准备过年, 在年前就用踏水机抽干池塘, 竭泽而渔了。在那兵慌马乱的年代, 小孩仍然燃放鞭炮, 打铜钱玩。村里还有小摊, 贩卖油炸糍粑, 我们可羡慕了。要天观察到那些乡下小孩动作不灵, 借了一个铜板也参加进去。他果然技高一筹, 不一会就赢了好几个铜板, 我们终于吃到香脆的油炸糍粑了。有时我们还聚在一起, 例数各类美食, 如五香牛肉干, 奶油夹面包等, 谓之为精神会餐, 以过馋瘾。还有一次, 在鱼塘岸边拾到一条乌龟,母亲说这是放生的, 汇哥说既然牠上岸便是天赐, 我们齐声赞同。
 
春节(38年1月31号是大年初一)刚过不久, 到了二月战线又逐渐逼近。直到听到远处一声声惊心的炮声, 好像在催促我们再次逃亡。这时汇哥想起来, 他的好友王康寿曾说过, 如有需要, 可到他老家泾县避难。
 
三 从西河逃到泾县大坑村, 在那里陷入困境又获得希望
 
母亲立即决定离开西河, 前往泾县。泾县在青戈江上游, 但这次慌乱中不可能乘船, 仍是走的陆路, 陆路里程约50公里。父亲和母亲乘了两抬竹椅, 汇哥和我们小孩步行紧跟。我落在最后, 往往要靠汇哥背我赶上去, 途中母亲可怜我还恳求轿夫把我捎带上走一段。我们中午经过弋江镇, 晚上在杨柳铺镇一个小旅店住宿。突然一批败退的伤兵蜂拥而至, 传言前方不守, 社会秩序大乱。 这时轿夫吵着要回去不肯再往前走, 经苦苦哀求并答应多给钱, 才勉强同意继续前行。
 
第二日到了泾县, 见到王康寿。他把我们安顿在大坑村, 村民都为王姓。这个僻壤山村四周环 山, 山色青翠、溪水泪泪涌流, 民风非常淳朴好客。虽然很穷, 但在春节期间, 每家都能摆出自己做的过年茶点招待客人。村里还有一个相当排场的地方, 挂着翰林进士匾的王氏祠堂。为了生活, 我们常去村外野地挖野菜, 那里有荠菜、马兰头, 山坡上可以采到蕨菜甚至竹笋。
 
我们一大家外乡人, 困在这个山沟里, 一住两个多月, 完全没有经济来源。真是坐吃山空, 前途茫茫。母亲曾设想办个私塾教书亦未果。正当穷愁之际, 冥冥之中似有神助, 一封从长沙寄来的信, 展转好几个地址被一个好心人带到, 那是娟姐的来信! 因为失去了联系, 这封信的收信地址仍是湾址, 信里还夹放了一些代替钱的邮票。据娟姐后来说, 当时完全是冒险碰运气。
 
第二天一早, 汇哥即步行前往几十公里外的茂林村邮局。那邮局正缺少邮票, 所以没有费什么 口舌, 就把那些邮票换成了钞票。更叫人兴奋的是, 他还打听到通过茂林邮局, 可以与湖南直接通信和通汇。汇哥带着这个好消息, 一路返回, 还买了两斤猪肉, 藏在提篮底下带回来。那个夜晚全家人欢乐无比。随后和娟姐、淦哥都很快通了信, 并分别收到了他们的汇款。母亲考虑到日本人越来越近, 大坑不能久留, 不顾前途有多么艰险, 断然决定立即动身前往长沙。这时是1938年的四 月中旬。
 
四 从大坑村经茂林至太平县(现称甘棠)
 
我们一行八人, 再次从大坑出发, 经过茂林到达太平县。现在地图上的公路里程为78公里, 我们是走小路, 总计有40多公里, 当为两日路程, 中途还在茂林住了一夜。到达太平县城时, 找 了一家棺木店住下。刚到时还真是一片太平景象, 记得县城的街上, 散发着饭馆炒香菇的香味, 我们要了清炒新鲜香菇竹笋, 因为这是山区土产, 价钱特别便宜。那味道十分鲜美, 能使人永久不忘。
 
当汇哥还在街上打听如何再往前走时,突然一批伤兵涌进城里, 风云骤变。店铺纷纷关门上门 板, 人们急忙奔走躲藏。我看见母亲愁容满面,恳求店老板将三个女孩, 隐藏在用木料板遮盖的一个地方。以前也听她讲过, 在军阀混战年代, 妇女就是那样躲藏战乱的。幸而不久, 又一批正规的广西军队进城, 经过太平开赴前线。他们服装整齐军纪严整, 外面才因此安定下来。
 
在那个时候, 有从各地逃难来的好几家人, 都滞留在这个黄山脚下的小县城里。大家都惶惶不 可终日, 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前往何方。记得有一家上海人, 常和母亲讲家乡宁波话。她家有个五, 六岁的小男孩, 老在唱着歌谣: “孙中山复(活)转来, 东洋令(人)死特哉”, 但大人们都在发 愁何去何从。有一家已经打算往回走了。
 
我们十分幸运, 正在彷徨之际, 忽然母亲在街上碰见一个熟人。此人姓余, 广东人氏。谈起他 们有个广东籍难民团体, 在屯溪等待他们的人集中后, 派车送回广东老家。他是偶然来太平采购物品的, 在街上相遇完全是个巧合。他很同情我们这一家老幼, 答应在屯溪等我们, 搭上他们的车一起走。这真的是末路之中再遇神助, 我们又得救了。
 
五 太平(现为黄山区)到屯溪(现为黄山市)
 
从太平到屯溪, 现在已有公路相通(公路里程 118 公里)。当年没有公路, 走的是山区小道, 估计路程不到100公里, 需要走四天。途中要绕过黄山光明岭。光明岭, 多么美好的象征! 前途确实己显现出光明, 母亲也不那么发愁了。虽然这一段路路程不短, 但我们心情愉快, 好像走得相当轻松。记得有一段山路, 沿着山腰和山谷伸延。在那春暖花开的季节, 满山遍布刚开放的杜鹃花, 鲜艳无比。山谷里野茶树新发的枝叶, 也在迎风招展。我们一路一边观赏着美丽的山景, 一边还采集了好些柔嫩的新茶。
 
到达屯溪时, 按照淦哥信中的交代, 找到梅嫂亲戚姚文采的家。在姚家暂住了一晚, 随后在附 近另找了住处住下, 等待那个广东难民团集合出发的日子。记得从姚家到住处, 要经过一间小屋,  屋里关着一个精神错乱的青年, 不断地高唱救亡歌曲。据说他与不少热血青年奔赴抗日前线, 遇到敌军的机枪扫射, 他是被抢救出来的。
 
六 从屯溪到南昌,终于逃离战线
 
终于到了集合出发的那一天, 大概有四、五辆装上布棚的卡车, 每辆车上载着二十多人和行李。 我年纪小受优待, 和几个广东马佬崽挤进驾驶室。汇哥还再三嘱咐, 如有人询问是那里人, 务必要答复是广东中山县人。我们在驾驶室看司机开车, 不免兴奋得动手动脚、得意忘形。果然, 那司机问我是那里人, 我便照那假话答复。司机哈哈大笑, 笑得我的脸上立时发了烧。后来听说, 老余早已向大家挑明, 我们这一家不是广东人, 而是广东人的朋友。
 
现在查地图, 屯溪至南昌公路里程为442公里,我们一路向西, 途经景德镇、乐平、东乡。当 时公路路面不佳, 估计需要两三天行程。只记得经过景德镇时, 看到路旁有许多瓷器店。到达南昌时, 天色尚未晚, 我们住宿在一家旅馆。熊大菲突然发现, 旅店的一个茶房很像她的舅舅。又是一场虚惊, 我们不得不把她藏起来, 连带着大家也不能出去逛街, 所以对南昌市面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等到难民团再集合, 准备去火车站时, 才把她像病人一样包起来, 搀扶着出了旅馆大门。
 
七 从南昌乘车去长沙
 
我们跟随那个广东难民团体, 最后到达南昌火车站, 挤进一节运货用的铁皮闷罐车厢。大人小孩拥挤着席地而坐。不一会儿就感觉闷热难当, 父亲又急躁不安起来。本来我们是准备跟那个团体, 到株州再转车去长沙的,这时不能不另想办法了。母亲打听到客车票价, 计算所余的钱, 尚可购买去长沙的车票。于是当机立断, 拉着我们下了闷罐车, 上了去长沙的客车车厢。
 
在长沙,我们没有久待,因为娟姐要到成都生产。一家人搭了便车去的成都。就像钱钟书围城里写的,公路上过往军车很多,他们就把副驾驶座拿来卖票,当时这是较为方便的办法。
 
八 后记
 
九九年与淦哥梅嫂、润姐、媚姐在成都欢聚时,熊由她孙子陪着来看望大家,腰都弯成九十度了。淦哥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当时她从家中出逃又失恋,就在王家栖身,逃难时也一起走。有了这个原因,自然在路上怕见到自己的家人。
 
- 完 -
 
 
 
 
 

 

 
 
 
 
 
 
 
 
 
 
 
 
附注: 王守诚(王介卿)先生一家1938年4月初抵达长沙, 再前往成都。正遇成都市政府疏散人 口, 全家再转来成都西北部的郫县, 住在县城东外, 朗先医室吉庆元酒店后面。详见附录王守诚先生笔述。
 
附录:王守诚先生笔述
王守诚, 旧上元县诸生, 光绪葵卯科举人。曾充南京官私立各学堂教职员, 南京省城商会业董、议董, 江苏省议会当选选举人、被选举人。嗣就西人之聘, 在英领署任文案职。辞事后, 受有劳金, 权子母[注:靠利息]为生。近因避难, 自京都至江南铁路湾址车站居, 焉因有一子在此间服务之故。 子名钟汇, 金陵中学生, 家贫未及毕业。次子钟淦, 在成都航空, 安徽公学学生。有幼子钟浩, 来郫县西外, 进县立小学。有女子四人, 均在学校, 中学或高中毕业暨肄业不等。倾以成都政府疏散人口到此, 住东外朗先医室吉庆元酒店后进。同居有和县葛广霈(新婚), 金大学生, 女毓娟携焉。又留美学生朱正元 [注:朱善培], 系东大南高助教, 教理化专科教员, 长女琴配之。诚南京有家, 有前室遗子女各一。住城内新街口某号(记不切), 奉山茶社后面。 现葛婿任仁寿合作金库代经理事, 娟女曾充南京兴业银行行员有年, 不日亦将往仁寿去事平返和。大概若是, 余不琐述。敬希。
 
王守诚谨具[1938.]5.19
王钟淦住成都东门搅扒街八号, 造币厂对面, 诚全家生活实依赖之。
萍踪新语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高枫大叶' 的评论 : 是啊,带队的母亲缠足,父亲精神失常,盘缠用尽,有一段时间还落在战线后面 ...
高枫大叶 发表评论于
这么一大家子,安全到达实在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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