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把刀捅向自己胸膛。
血一下从胸口喷出来,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
我的天,这不是要出人命嘛!大家都惊呆了。还是王静反应快,她冲过去一把扶住刀子。我想,对呀,救人要紧,如果出了人命,就麻烦了。我赶紧上前把他背起来就往外跑。出了青年点,正好有一辆马车路过,老毛一伸手给拦下来。我们三个人把刀子放到车上,让车老板直奔公社卫生院。人命关天,车老板把车赶的飞快,很快到了卫生院。我背着刀子进了急诊室,护士一看,赶紧找人推进手术室。
刀子睁开眼:“老毛留下,你们俩滚!”
我和王静只好从卫生院“滚”出来。看见孟虹蓉焦急地等在门口,她急切地问:“怎么样?有危险吧?”
“进手术室了,说话还挺横,死不了。”王静说。
孟虹蓉说:“你俩身上都是血,快回青年点换衣服吧。”
从卫生院到青年点要路过魏家的“商业街”。没有顺路的马车,孟虹蓉和两个满身是血的知青在大街上走,引得路人议论纷纷。
刀子“逼亲”事件让我名声大振。面对黑道大哥挺身而出,有胆量够义气,逼的刀子“举刀自尽”,有勇有谋。
这也解决了马师傅的一个难题。知青入住青年点后,需要选一个点长。点长人选不但知青关心,知青家长也关心。因为我和黄国光都是中学毕业班的班长,点长将从我们当中选一个。黄国光在学校品学兼优,喜欢他的人不少。我的群众关系不错,呼声也不低。这让马师傅左右为难。这次刀子闹事,黄国光也在场。他从来没有打过架,吓得大气都没敢出。马师傅一看,黄国光太文静,在农村吃不开。于是提名我当点长,知青投票通过。
王静在这次事件中也大获人心,论胆量连男生也自愧不如,人称女中豪杰。她被选为副点长。马师傅向大队给青年点要了两个全脱产伙食员名额,小队记工分。王静当上伙食长,成了青年点的“大管家”。
虽然“职场”得意,我还是惶惶不可终日。刀子可是响当当的黑道大哥,他怎么可能放过我?根本不用他亲自动手,随便给小兄弟递个眼色。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连找谁申冤都不知道。
“你放心,我保证刀子不会找你麻烦。”老毛信誓旦旦地安慰我。
老毛和刀子是同年来的知青。他出身音乐世家,唱歌达专业水平。但是父母是右派,他只能在农村扒拉黄土,一副好嗓子白瞎了。老毛经常到大地边上嗷嗷地吊嗓子。老乡说:“男愁唱,女愁浪,小毛愁着呢。”
“你咋保证刀子不治我?”我根本不信他的话。
老毛笑而不语。我觉得里面有事,就软磨硬泡逼他说明白。老毛架不住了:“你要保证不告诉别人,我才告诉你。要不然传出去,我老命难保。”
我指天为誓再加上好话一箩筐。老毛终于说:“你说,他长年累月不回点,为什么现在回来?告诉你吧,公社来了几个知青回城的名额。现在带队干部管知青。按规定你们新青年两年内不参加招工,如果我们老青年两年内走不了,到时候你们新青年肯定优先,我们就撂到农村了。刀子的户口在这里,他在城里再蹦跶也是拴着绳子的蚂蚱,绳子还捏在魏家手里。他这次回来,是冲着回城名额来的。”
“那和不报复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懂。
“关系大了去了!他凭什么要回城名额?凭表现?凭劳动?凭人缘?他哪个也凭不上。他只能凭他的长项,打架!你以为他真缺女朋友?他那是演戏!他和你们闹到动刀流血,最紧张的是谁?是带队干部!那一刀表面是捅在他身上,实际上扎在带队干部心上。你看我狠不狠?你敢不让我回城,我就敢捅你的知青。带队干部要想不让刀子在青年点闹事,最简单最彻底的办法就是让他回城。你放心,他根本就不是冲着你们来的。”
我半信半疑:“可是,他朝胸口是真扎呀。他连命都不要,还想要回城?”
老毛冷笑几声,压低声音说:“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他扎的时候刀刃向外,胸口有点皮外伤,血是从胳膊流出来的,死不了。他是公社卫生院的常客,不是打别人就是自己被打,医生都认识他。他让医生把胸口包大点,医生就给他包,吓唬人的。”
我觉得难以置信。大名鼎鼎的刀子,会为回城演一出苦肉计?
几天后,马师傅找我:“米乐,你组织一下,过几天青年点开批斗会,批刀子。”
“啊,还开批斗会?”我一脸惊讶。批斗他,这老虎拉车-谁敢(赶)呀?
“放心,你们狠狠批,没事。”马师傅看我底气不足,压低声音说:“公社已经决定这次让他回城,条件就是他当众深刻检讨,不准报复。你放心,你们说什么他都得乐呵呵地听着。”
听马师傅这么说。我才相信老毛说的果然不假。这刀子看上去穷凶极恶,实际上诡计多端。我又想,老毛为什么泄漏刀子的秘密?也许是想借我的口揭发给带队干部?如果那样,人家血刺呼啦的苦肉计就白演了。这么看,老毛也够阴的。我发现老青年的水挺深。
第二天,老毛带话儿来。刀子让我,王静和孟虹蓉去公社医院见他。孟虹蓉说肯定没好事,听说刀子的小兄弟来了几个,是不是要报复?王静说你们不要去,我自己去。我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大大咧咧地说:“他没受伤我都不怕,现在受伤了还怕什么?放心吧。他要不老实,我揍他!”
第二天。我们在公社供销社买了一盒点心,去公社卫生院看刀子。
果然,刀子悠闲自得地在病房里养大爷呢。他夸张地说:“哎呀妈呀,女朋友大驾光临,荣幸荣幸!”又虚张声势地问我:“咋地,没欺负我女朋友吧?”
我讪讪地赔着笑:“大哥,对不起,得罪了。”
刀子大方地说:“别客气,天意,该着你们出风头。我看你们还顺眼,再让你们得罪一把。马师傅说青年点给我开批评会?”
“是这么说的。大哥你给个准话,想要啥尺度的?”我正发愁怎么批呢,说轻了达不到效果,说重了他急眼了咋整?趁机让他自己给定个调。
“你们三个当事人,可劲骂,怎么解气怎么骂,把我人脑袋骂成狗脑袋都行。”
“大哥,那以后我们还敢见你吗?”我有点不放心。
“你以为你是谁?谁要见你?我这周瑜打黄盖,你愿打我愿挨。”
在回青年点的路上,孟虹蓉纳闷地问:“他怎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我说:“我们批斗只是一个托儿,我们批的越狠,才越显得他态度好,检讨深刻。领导给他回城名额,大面上过得去,别人不会说闲话。”
那场“批斗会”开的火药味老足了。知青全部参加,大队小队各级领导到场。别人不知道底细还是不敢发言。但是我们三个加上老毛,肆无忌惮火力全开,上纲上线,连损带骂,把刀子批的体无完肤,就差说“不杀不足以平愤”了。
贫协主席老赵头听不下去了。说咱别一棍子打死,毛主席说,有病治病,能救就救。刀子脾气臭,但是人还仁义。不管老赵头是按剧本来的还是自由发挥,他说的话效果很好,要真的那么十恶不赦,他应该去蹲大狱,还回什么城?
轮到刀子发言了。我本来以为他肯定吭哧瘪肚说不出啥道道,没想到他是被打架斗殴耽误的演说家。检讨的声情并茂,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道理讲的深入浅出,连我都忍不住想改邪归正了。我发现老三届这一代文化水平就是高,连流氓都是琴棋书画出口成章,不像现在,流氓加文盲,四六不懂简单粗暴。
几天后。大队张榜公布知青回城名单,刀子名列其中。他本来躺在病床上“垂死挣扎”,听到回城名单上有他,一蹦多高,生龙活虎地拿着证明回城了。
老毛榜上无名,跑到地头高唱“世上人,讥笑我,精神病患者,眼望秋去冬又来临,雪花飘飘飞”。
嗓子是真好,唱的是真瘆人。
注:节选自我的长篇小说《从未走远》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