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女生宿舍楼,男客进去需要登记,我嫌麻烦,就在外边等候。抽完一支烟,把这座建筑物的正面丈量了三个来回,婷婷终于从楼里出来。她添了一件大衣,挎了一个小包,脸上收拾得光洁白嫩,跟南京东路上的上海姑娘没有多大分别,看来她在中国这座最洋气的城市适应得蛮不错。而我就比较磕碜了,虽然换了包装,仍是农工模样,就算架着副玳瑁眼镜,也顶多升任生产队会计。从旅馆的镜子里,我已经得悉本尊形象,脸像鞣革一样黑黄坚韧,绝非一瓶雪花膏能够改造得过来。不过我倒也没有自惭形秽,北大荒的三年已经让我的心变得皮实多了,我接受上帝赐予的躯壳,不管上面落有多少尘世的印记。
我没兴趣在校园里遛来遛去,就问婷婷周围有无公园。她摇摇头说:“附近全是居民区,最近的一个公园坐车要半小时。现在都5点多了,到那儿天也快黑了。还不如找个地方吃饭,坐着说说话。”我说:“行啊,但不知有什么好去处?”她推荐了一个里弄食堂,说味道蛮好的,周末常和同学去吃。不过到了跟前往里一瞅,就餐环境太差,乱哄哄地人来人往,哪里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根据我在北京的吃饭经验,这年头还就得拉出一副挨宰的架势,直奔高档饭店。
婷婷想了想,说往东三站地,有一家老字号,名气挺大,但她从来没敢往里进,也不知到底怎样。我一听很高兴,就拉着她一路走过去。那日天气睛朗,虽然有点小风,但是并不冷,街道清洁整齐,连枯叶都见不着几片,为我们提供了“轧马路”的优良环境。
我对婷婷说:“你气色看着不错啊,比扬州那会儿要强不少。来前我还在想,这大荒年的你还不知道有多憔悴呢!”
她笑着冲我打个拱:“托你吉言,现在供应已经好多了。上海毕竟是大城市嘛,国家要保证粮食供应。去年有一阵子确实挺紧张,班里几个饭量大的男生天天喊饿,女生都得把粮票匀给他们。我一直还行,有小玉姐在这儿照应着。每周我都会去她家打牙祭——姐夫在海关当处长,多少能搞到点物资。我宿舍床底下有只箱子,里面锁着些白糖、罐头和饼干,没人的时候我就拿出来垫巴垫巴,虽然不能当顿儿,总也能够补一补。中医说我这病亏了气血,后面的调养得跟上。你去年寄给我的一百块钱,我也没怎么花,主要还是能够搞到吃的。对了,刚才临出门时,小玉姐给我打电话,她知道你这两天要来,叫咱俩明天到她家吃饭去。”
我一听“小玉”二字,就头皮发麻,但想想也没法躲过这个大媒人,只好应承道:“行啊,这年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蹭饭了。我在农场也得想法蹭吃蹭喝,要不然挺不过去。”
婷婷停下脚步,用手摸摸我的脸,有些心疼地说:“雨蒙,你比我想象的要瘦多了!在农场怎么会吃不饱呢?搞得跟劳改犯似的。”
我不禁苦笑:“是啊。我也想找王震问问,我们打了那么多粮食,都跑到哪儿去了?唐诗里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新中国?农场虽然没死人,可也有一大堆浮肿病。队里好些从农村来的,说家乡已经饿死不少人。我想这是肯定的!我们这些人守着大粮仓还得饿肚皮,全国多少地方恐怕连一粒粮都找不着了。简直太可怕了!抗战那么困难,我也没挨过这样的饿,有时真觉得挣扎在死亡线上。去北大荒,我本以为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可现在怎么没感觉了呢?我们如此辛苦地劳动,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终于换来了金黄的大豆和小麦,在打谷场上脱了粒,足足能铺半米厚。农场是实实在在打着了粮啊!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挨饿?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我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反动言论”来,连自己都觉得吃惊。反右以后我处处小心谨慎,已经形成一套自我审查机制,危险念头刚从脑中一闪现,马上就会被清除掉,却没想到在恋人面前仍会这样肆无忌惮。看着婷婷惊惶的样子,我意识到有些失态,马上宽慰道:“你别紧张,我也就发泄一下罢了,对别人我是不会说这些的。但我有时确实挺苦闷,觉得自己像裹在一股泥石流里,不论怎样挣扎,最后都是粉身碎骨……唉,说这些干嘛?情况也没那么糟……我这样一个人,在广阔天地未必大有作为,但要安身立命总还是可以的。农场过两年境况应该会好起来,毕竟有人有设备,还有那么肥沃的黑土地,没道理饿肚皮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这样一通牢骚。本来是准备给婷婷吃一颗定心丸的,没成想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几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居然没能打掉我心中的那个魔鬼,反而被它逮着个空子钻了出来,大放厥词,现在想要往回收都费劲。
婷婷看着我,叹了一口气:“雨蒙,你还是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你信里不提,我也能猜到几分,但没想到你过得这么艰难!”
我有些难为情地笑起来:“你别担心,其实大多数时候还过得去。北大荒有野蛮的一面,也有美丽的一面……并且它还很诚实,我们努力劳动,它就会给我们丰厚的回报。我越来越觉得它像我的家园了……眼前的艰苦是暂时的,我们在那里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北大荒辩护。它好像跟我有某种血脉关系似的,无论自己有多么恨它,我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把它说得一无是处。我有些悲哀地发现:当我千方百计想要摆脱北大荒的时候,我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北大荒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婷婷没有回应,只是把我的胳膊挽得更紧一些。我能够感受到她对我的心疼。当年相识的时候,我在她眼中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军官,如同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充满着朝气和活力。恐惧、悲伤、怨恨——这些黑暗的子民,与我通通无缘。我像个天使一样,把未来世界的福音传递给她,让她鼓起生活的勇气。我甚至像个神一样,把她从死亡线上拯救回来,让她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大学殿堂。然后,我就像亚当一样,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到大荒之地叩石垦壤,用身上的血汗换取裹腹之食。我不知道上帝为何这样颠倒我俩的命运,难道只是为了满足我想要逃避平凡生活的愿望?现在倘能做一介小市民,我真要谢天谢地了,岂敢再高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然而,上帝还能让我再许一次愿吗?】
2020-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