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纽约唐人街老去 我记录下他人生的最后时光
编者按:许安荣是一位华裔摄影师,祖籍广东台山。1991年,2岁的他被70岁的爷爷抱着离开家乡移民纽约。他的童年在爷爷的陪伴中度过。而在爷爷人生中的最后几年时光,许安荣常伴左右,留下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影像。
90年代的纽约唐人街,爷爷和我正沿着莫特街(Mott Street)走去,周末人潮拥挤,路边的卖菜小贩像帕瓦罗蒂演唱费加罗时一般,一边舞动身子一边大声喊着:“呢度嚟(看这边)”。人群中,爷爷紧紧揣着我的手,穿过运河街,走进一个巴西理发厅。我们沿着楼梯往下走到地下室,二手烟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麻将碰撞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边。一排男顾客正在理发,而另一排男顾客静坐等待着。爷爷领着我走到他的理发师身旁,理发师掏出一张木板,而后,我就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候。此时,爷爷便会去一旁看他的朋友打麻将。
这是我童年最熟悉的场景之一。
每隔几个星期,爷爷便会带我去理发,我对他的记忆也是从这里开始的:爷爷喜欢打麻将,而我喜欢理发。
■ 2009年的春节,爷爷走在纽约唐人街上,抽着他的香烟。
我刚来到美国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人都忙着上班,只有爷爷已经退休了。爷爷便送我上学,接我放学,连周末也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有时候,我会在公园里和小伙伴们从早上10点玩到下午4点,而爷爷在旁边和朋友下象棋,只有中午的时候我们一起吃饭。
我的童年时光是在纽约唐人街度过的,爷爷到哪里,我就会随他到哪里。我们穿梭在学校、工厂、哥伦布公园、理发店和咖啡馆之间,这些店铺大部分都消失在岁月里了。而我的爷爷,许光耀,在我两岁到十岁之间,他一直是照顾我的人,也是守护我的人。
爷爷出生于1921年的中国,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广东台山度过。二战爆发前,爷爷上过学受过教育。内战结束前,爷爷已成婚且有了第一个孩子,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养家糊口。当时,比他年长的兄弟姐妹都在美国,爷爷以前常常管美国叫“金山”,当时的他,一直在努力寻找一种方法,将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带到他眼中的“金山”。最终,于1987年,他与奶奶以及其中两个儿子来到了纽约,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
父亲常和我说,爷爷心善,总是想要尽力帮助每一个人。爷爷在台山的时候,是当地一个小学的校长,他会时常写信给海外华人,筹款帮扶本地村民。在爷爷抵达纽约的第一年,他在一家中餐馆白天黑夜地洗碗,除了赚钱支付房租,还把剩余的钱汇回台山。后来爷爷在唐人街的同乡会上班,协助日常运营和筹款。爷爷一直工作到70多岁才退休,稍微过上悠闲一点的生活。
1991年,我也到了美国。那时候我才两岁,爷爷存够了钱,飞回台山帮妈妈和我移民到纽约。
对于这趟漫长的旅程,我仅存的记忆来自上面这一张照片。照片里,我正在吃着鸡腿,爷爷把我抱在怀里,背后的台山村子,越来越远。
■ 年轻时候的爷爷和他的弟弟
时间匆匆,2008年,我已在纽约视觉艺术学院上大二。爷爷和我在同一个城市,但我很少去看望他。当时的我,忙于自我的生活,无暇顾及家人。直到有一天,我被告知爷爷检查出咽喉癌,当时他87岁。在此之前,我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天我的家人可能会离开,爷爷也不会一直都像小时候那样陪伴在我身边。
■ 午后,爷爷喝着他最爱的菊花茶。
在我决定用相机记录爷爷生活的时候,那里面有恐惧,我不知道如果我未来的生命中没有他,将会变成怎样。从2008到2012年,我都在用相机记录爷爷生活的点滴。
和大多数老一辈移民一样,我的爷爷奶奶不会说英文,语言障碍是让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唐人街的原因之一。 在 家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我基本上都是台山话交流。在家外,他们生活在唐人街 的 熟人世界 , 他们 在 中国 超市买菜, 获得中文的医疗和 法律服务 。 后来爸爸妈妈搬到了纽约皇后区,也由 我负责翻译他们收到的政府文件及电费、水费单。
就这样,我不太会说中文,爷爷不太会说英文,我和爷爷之间一直没有过很深层次的交流。患咽喉癌后期,爷爷不太方便说话。我时常需要用翻译软件写下我想要问爷爷的问题,我的朋友会帮我翻译爷爷写给我的回复,然后我再写下我想要问的问题。 爷爷 的字对 我来说太珍贵了。
在刚开始拍爷爷的时候,我给爷爷写了一封信。
■ 《致爷爷的一封信》
亲爱的爷爷,
我很确定您已经注意到我一直在用相机记录您,您也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好吧,那是因为我想更了解您。当我发现您被诊断出患有癌症时,我真的很难过,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所以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情,那便是给您拍照。在拍摄过程中,我才意识到,我对你并不了解,这也是为什么我开始问你问题的原因。
爷爷,您在我懵懂未知的时候照顾了我。我仍然记得我们在桑树街上的旧公寓。每个人去上班了,您会留下来照顾我,而我们的周末便意味着公园。现在,每当我走到公园附近时,我仍然会想起您。我记得您带我去巴西理发厅理发,而且每一次我的头发都会理得很短。现在我长大了,我依旧很喜欢理发,因为它带给我关于您的记忆。
现在发生的大部分事情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我只知道拍照对我来说是表达自我的方式。我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一名成功的摄影师,您还有爸爸妈妈都会为我感到骄傲。
我希望您能继续让我给您拍照。有了这些照片,他们会让我永远记得我的爷爷长什么样。因此,有一天,当我的孩子问起您的时候,我可以给他们看我给您拍的照片。
爷爷,我想告诉您,感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现在及未来,您都是我身体里很重要的一部分。谢谢爷爷。
在记录爷爷生活的那几年里,时间在他看书、午睡、散步、以及背着家人抽烟中……悄悄划过。
在记录爷爷的过程中,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是家里五个孩子中最年幼的一位,不知道他年轻时曾去香港求学,不知道他有多喜欢菊花茶,也不知道他有多喜欢读武侠和浪漫小说。
最初,爷爷的香烟对我来说是个秘密,因为他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抽烟。后来,我经常和爷爷在一起,他也不再隐瞒他抽烟的小秘密。
■ 午休时间,爷爷奶奶坐在他们各自的沙发上。爷爷在午休,奶奶在看报纸。
爷爷奶奶是相亲认识的,在1942年11月14日结婚。从小到大,我从未看到他们表现出恩爱亲昵。但是通过拍摄,我能看出他们很爱对方,即使他们不擅长于表达。有一次,我给他们拍合照,镜头前他们很自然地靠近彼此。在那瞬间,我能看到。他们这一生也许并不总是幸福的时日,对于他们出生、成长和讨生活的年代,他们必须共患难。
2011年,我需要离开纽约,前往8个小时车程以外的罗彻斯特市实习。临行前,我去探望了爷爷。当我告知他我将会离开纽约几个月时,他从房间里掏出了他老旧的Enicar黄金手表。这块手表上有中文的星期、日期,他把这块手表放在我手里,让我带着它去实习。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长辈给予晚辈的一种祝福方式,他希望我长大成人,做大事。
根据爷爷的护照,2011年8月14日是他90岁生日。家里长辈的习俗是过农历生日,所以很难真正知道大家的生日是什么时候。那一天,没有人带爷爷出去吃晚饭,也没有人给他买生日蛋糕,所以我出门给他买了一块芒果慕斯蛋糕。
当时,癌症肿瘤已经在他身体里三年了。他有时连进食、说话和呼吸都很困难。但这些困难并没有阻止他每天来回爬6层的公寓楼梯,这样,他便可以外出打麻将、买报纸、抽烟……依旧享受生活。
■ 在医院复诊的爷爷。
2012年,我即将大学毕业,我希望能在毕业典礼上见到爷爷,我希望他能为我感到骄傲,我希望看到他不辞万里把我们带到“金山”所付出的一切是有回报的。
但爷爷没有等到我毕业,那一年4月,爷爷因呼吸困难住进曼哈顿城中心医院,并引发肺炎。4月28日凌晨1:45,爷爷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家人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太平间给爷爷拍一张照片。我告诉他们,因为他走后没人愿意去见他,而爷爷也是独自一人在医院去世的。拍下这张照片,是因为我希望家人看到,至少我们中有一个人去看他,这样我们才能与他分享这一刻,并让他知道我们其实很爱他。作为移民家庭,每一个人忙着工作生计,时常忽略了关心家里的人。爷爷走后,家里的人都很后悔,当初没有好好陪伴照顾。
葬礼那天,父亲让我把相机留在家里,我拒绝了。那天拍的所有照片,至今我仍然无法再看一眼。爷爷是我四个祖父母中第一个去世的。
到现在,无论走到哪里,我仍然戴着爷爷给我的手表。戴着它,就好像带着爷爷一起去看这个世界一样。现在每次理发时,我都会回想起早年和爷爷在那个烟熏的地下室中所有的记忆。而对于爷爷,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倒流,我能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多么希望他能在这里庆祝我所有的人生里程碑。
我的拍摄是一个关于爷爷许光耀余生片段的故事。 通过拍摄爷爷,我也开始了解自己和家族的移民历史。远远早于1987年,爷爷抵达纽约的那一年,我的祖辈就乘船到美国,为了生活而付出辛勤劳动, 为此, 爷爷那辈人,包括我父母都牺牲了很多。
爷爷的人生旅程,也塑造了我的命运轨迹。爷爷生活中的最后时刻,看似安静,也教会了我在恐惧和不安中寻找启示、爱和忠诚。
这些好、坏、平凡的照片,是连接我们家族两代人的桥梁,也引领我踏上了在这个世界上新的旅程——我成为了一名职业摄影师,关于爷爷的影像是我第一次长期用心地拍摄。因为这个作品,我了解到我的家庭在美国的故事。这些故事后来又鼓励我开始另一个新的项目《我的美国人(My Americans)》,现在我常往返美国和亚洲,追寻作为华人的血统和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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