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素面之柑橘花

 

老公喜欢摆弄各种盆栽柑橘类植物,到了秋末,一旦温哥华的户外气温降到摄氏5度以下,他就把这些心头之好搬进温暖的客厅里,每天用植物生长灯照八个小时。没有挂果之前,我始终搞不清柠檬、青柠、佛手、酸橙和金桔的区别,它们的植株外形和花朵都太相像了。老公大水大肥精心伺候着,这些柑橘类盆栽每年都至少开花两季。藏在浓密枝叶间的白色花朵清芬四溢,一丝丝香气渗入我的魂魄里。

我像发现了大宝贝似的,天真地对先生说:“要不是这些柑橘植物摆在家里,我还注意不到它们的花这么美这么香。”

在这一点上,屈老夫子与我不谋而合。整篇《橘颂》,他吝啬得只用“素容”二字来形容桔子花的洁白。可是它的形,它的香呢?难道不值得颂扬吗?

我的家乡福州盛产桔子,福桔色泽艳红皮薄汁多,通常在春节前后上市。因与“福、吉”谐音,福桔成了家家户户春节必备的水果之一。文革期间,全市最著名的景点西湖公园的外围种了一片桔林,用铁丝网围着不让游人入内。我们全家逛公园时经过桔林,我的眼前一片绿意葱茏,树枝上挂着无数尚未成熟的青色果子。可我从来没关注过桔子花,在中国文人的眼里,只有牡丹、芙蓉、梅花、桃花、杏花、兰花等才是宠儿。关于桔子花的文字性的描述不多,似乎桔子花只是为满山红透的果实而开的,注定要被忽略的。没有人正眼瞅过洁白娇小的桔子花,至于花儿是有香还是无香,更无人关心。

(桔子花)

 

我来到温哥华定居后,去超市里转了几圈,发现英文单词里的“orange”指的是橙子。中国的桔子,在英文里是mandarin (或 mandarine)。而许多中国人却把“orange”理解成了“桔子”,或者认为这个单词是橙子和桔子的统称。

(Orange, 橙子)

查阅了大量信息后,我终于对柑橘家族复杂的“乱伦史”有了初步的了解。简单地说,大部分的柑橘类(citrus)水果源于三类:桔子(Mandarin,学名Citrus reticulata)、柚子(Pomelo或pummelo,学名Citrus maxima 或Citrus grandis)和香橼(Citron, 学名Citrus medica)。

这三类水果互相杂交,家族成员不断壮大,又发展出青柠(lime, 学名citrus aurantifolia)、酸橙(sour orange, 学名citrus aurantium)、甜橙(sweet orange, 学名citrus sinensis) 、葡萄柚(grapefruit, 学名citrus paradisi)、柠檬(lemon, 学名citrus limon)等几大类。

(我在中文网站上找到的一张精简版的柑橘族谱)

日本学者田中根据柑桔种系的地理分布设想了一条分界线,称为田中线(Tanaka Line),两头分别连接印度的东北边界和中国的海南岛。柠檬、青柠、香橼、柚子、甜橙和酸橙分布在田中线以南,桔子、枳属(Poncirus)和金桔属(Fortunella)分布在田中线以北。

所有柑橘属植物中,产于印度的香橼是最早传入欧洲的。史学界普遍认为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公元前356-公元前323)将香橼从波斯带到了欧洲,故香橼的拉丁名为Citrus Medica(Media,希腊语,乃古波斯西北部的一个地区)。希腊哲学家西奥弗拉斯塔(Theophrastus,约公元前372—前287)于公元前350年在他的著作里提到了香橼,他是欧洲历史上记录香橼的第一人。

(香橼)

大约10世纪或11世纪左右,阿拉伯人将酸橙引入了地中海地区种植。柠檬和柚子是12世纪传入欧洲的,青柠传入的时间为13世纪。

15世纪末,葡萄牙航海家在印度发现了甜橙,甜橙以“葡萄牙橙”的名字在欧洲闪亮登场,旋即引发了一股热潮,柑橘属种植数量急剧增加。

中国的桔子传入欧洲的时间最晚,大约在19世纪。

在欧洲稍冷一些的地方,柑橘属植物存在着保暖过冬的问题。早在1545年,意大利就出现了简易实用的“橙子温室”(orangery)。人们把橙子树种在靠近砖墙的地方,冬天时用木板棚围上,棚子四周盖着蜡染布,棚内烧柴取暖。橙子温室可以算是现代温室的前身。随着玻璃生产工艺的日臻完善,15世纪的欧洲工匠已经能够造出透明玻璃。荷兰人率先建造了安有透明玻璃窗的“橙子温室”,室内配置了取暖的炉子。这种橙子温室造价不菲,成为财富和地位的象征。1648年八十年战争结束后(Eighty Years' War),法国、德国和荷兰等国的橙子温室越造越豪,法国的凡尔赛宫就建有一座150多米长、13米宽、15米高的橙子温室,是专门为路易十四(1638-1715)的3000株橙子树和其它名贵异国花木建造的。

掌握了以上基本的植物学知识后,我们可以来探讨一下与柑橘属植物有关的宗教和文化现象。

首先来说说犹太人的住棚节(Sukkot),这是圣经中规定的犹太教三大节期之一,每年秋季(公历9月,10月)开始,持续7天。在节日期间,犹太人必须建造一个临时建筑,在里面进餐、款待客人、休息甚至睡觉。犹太人手握四样植物(four species),说着一些祈福的话,然后朝着六个方向摇动。这四样植物分别是椰枣树(希伯来语lulav,英文俗名为date palm)叶子、香桃木(希伯来语hadass)枝条、柳树(希伯来语aravah)枝条和香橼(希伯来语etrog)果实。

(四样植物)

圣经中的《利未记》(Leviticus)第23章第40行是这样记载住棚节的来历的:“第一日要拿美好树上的果子和椰枣树上的枝子,与茂密树的枝条并河旁的柳枝,在耶和华——你们的神面前欢乐七日。”(Ye shall take you on the first day the fruit of goodly trees, branches of palm-trees, and boughs of thick trees , and willows of the brook, and ye shall rejoice before the LORD your God seven days . )

因此有不少人理所当然地认为,美好树上的果子就是香橼。其实不然,《利未记》的成书时间大概在公元前13世纪,那时摩西脚下的那片土地上根本没有香橼,而且圣经里从来没有出现过“etrog ”一词。

  (椰枣树)

那么美好树上的果子是什么呢?可以参考一下写于公元前五世纪末叶的《尼希米记》(Nehemiah),第8章的第13节至15节写道:“次日,众民的族长、祭司,和利未人都聚集到文士以斯拉那里,要留心听律法上的话。他们见律法上写着,耶和华借摩西吩咐以色列人要在七月节住棚,并要在各城和耶路撒冷宣传报告说:‘你们当上山,将橄榄树、野橄榄树、香桃木、椰枣树,和各样茂密树的枝子取来,照着所写的搭棚。’”( On the second day of the month, the heads of all the families, along with the priests and the Levites, gathered around Ezra the teacher to give attention to the words of the Law. 1 They found written in the Law, which the LORD had commanded through Moses, that the Israelites were to live in temporary shelters during the festival of the seventh month  and that they should proclaim this word and spread it throughout their towns and in Jerusalem: “Go out into the hill country and bring back branches from olive and wild olive trees, and from myrtles, palms and shade trees, to make temporary shelters”—as it is written.)

某些学者指出,将《利未记》和《尼希米记》互相参照,可以推断出美好树极有可能是当地盛产的橄榄树和野橄榄树。橄榄树是古代以色列最重要的农作物之一,橄榄油可食用,并可用作灯油来照明,也是宗教仪式上香油的重要成分之一。而且橄榄果实的成熟期在每年9月或10月左右,正好与住棚节撞期。

以上这些经文说明,从公元前13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末,住棚节的四样植物应该是橄榄(野橄榄)、椰枣树、香桃木和柳树,这些植物的枝条是用来搭建临时的住棚的。

从何时开始,香橼代替了橄榄,并且犹太人手握四样植物感谢神的祝福呢?我们来看看以下两个考古证据吧:

第一个证据:十多年前,在距离耶路撒冷旧城2英里左右的吉瓦特拉姆(Ramat Rachel)社区,以色列考古学家挖掘出了一个建于2500年前的皇家花园遗址。专家们从残存的水池的抹灰中发现了花粉化石,经鉴定,除了本地原生的睡莲、葡萄、无花果花粉,还有外来植物香橼、波斯核桃和黎巴嫩雪松(cedar of Lebanon)的花粉。专家们推断,犹太人结束了巴比伦流放(Babylonian exile,公元前538年波斯灭巴比伦后 ,之前被巴比伦囚掳的犹太人获准返回家园)之后,从波斯国引进了香橼并在当地种植。当时的波斯帝国统治着一片广阔的领土,包括印度的部分地区,甚至与埃及接壤。香橼的希伯来语etrog源于该植物的波斯名。

(巴比伦流放)

第二个证据:公元69年, 犹太人在对抗罗马帝国的大起义期间推出了一组铜币,这些铜币的正反面出现了住棚节的四样植物:椰枣树、香橼、香桃木和柳树。

也就是说,公元前五世纪末尚未出现于住棚节的香橼,到了公元1世纪,已经在以色利广泛种植,并且是住棚节宗教典礼的四样植物之一了。某些学者认为,这个习俗上的变化可能与公元前五世纪至公元前二世纪兴起的由拉比(Rabbi,师傅、老师的意思)来诠释摩西五经(Torah)的传统有关。拉比们为古老的经文注入了新鲜的思想和血液,恰逢香橼从异域输入,其金黄的果实气味芬芳,被犹太人视为珍品,从而被提升到了高大上的地位,用来庆祝隆重的住棚节了。

(香橼的花)

再来谈谈莎士比亚(1564-1616)的戏剧作品。莎翁生前一定亲眼目睹过橙子树和柠檬树的,《爱的徒劳》(Love's Labour's Lost)的人物对话中就出现了“柠檬”(lemon)这个单词,orange(橙子或橙色)则出现在他的其他几部作品里,活色生香。现举例如下:

一:《无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第二幕第一场,贝特丽丝(Beatrice)嘲笑克劳迪奥(Claudio):“这位伯爵既不悲伤,也不快乐,既不生病,也不健康。他只是很文明,如一个塞维利亚橙,有一张嫉妒的面色。”(The Count is neither sad, nor sick, nor merry, nor well, but civil count, civil as an orange, and something of that jealous complexion.)

贝特丽丝在这句话里使用了双关语,英语“civil”与西班牙语单词“Seville”(塞维利亚)的发音相近,塞维利亚是著名的酸橙(sour orange)产地。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用橙色(orange)来形容嫉妒的面色。随着时间的演变,绿色(green)开始与嫉妒挂钩,自十九世纪中期起,人们常用“green with envy”(嫉妒得脸色发绿)来形容因嫉妒而抓狂的人。

(产于西班牙塞维利亚的酸橙)

二:《无事生非》第四幕第一场,听信了谗言的克劳迪奥(Claudio)认为未婚妻希罗(Hero)淫荡,不愿与她举行婚礼。他说:“好殿下,您已经教会我得体地表示谢意了 - 里奥那托,把她带回去吧。不要把这个烂橙子送给你的朋友。她只是外表上像一个淑德的女人罢了。瞧!她像一个纯洁的少女红着脸的样子!哦,狡猾的罪恶可以如此掩盖事实真相。她脸上的红晕不是证明了纯真无暇吗?从这些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外表,你们难道不发誓她是处女吗?但她不是,她已经享受过床第之欢,她的脸红是因为罪恶,而不是因为羞涩。”

(Sweet Prince, you learn me noble thankfulness.—

There, Leonato, take her back again.

Give not this rotten orange to your friend.

She’s but the sign and semblance of her honor.

Behold how like a maid she blushes here!

Oh, what authority and show of truth

Can cunning sin cover itself withal!

Comes not that blood as modest evidence

To witness simple virtue? Would you not swear,

All you that see her, that she were a maid

By these exterior shows? But she is none.

She knows the heat of a luxurious bed.

Her blush is guiltiness, not modesty.)

为什么克劳迪奥把未婚妻形容为“烂橙子”而不是“烂苹果”呢?因为苹果是当时比较司空见惯的驯化水果,而橙子很名贵,符合未婚妻高贵的出身。

三:《仲夏夜之梦》(A Midsummer Night's Dream)第一幕第二场,昆斯(Quince)建议波顿(Bottom)在舞台上饰演希腊神话故事里的英俊青年皮拉摩斯(Pyramus)。波顿同意了,问需要挂什么样的胡须。波顿说:“咱可以挂你的稻草色的须,你的橙黄色的须,你的紫红色的须,或者你的法国王冠硬币色的须,你的纯黄色的须。”(I will discharge it in either your straw-colour beard, your orange-tawny beard, your purple-in-grain beard, or your French-crown-colour beard, your perfect yellow. )

莎士比亚时期的英国男人流行给胡子染色。波顿列举了几种比较时髦的颜色,其中“French-crown” 指的是印着王冠的法国硬币,是金色的。“purple-in-grain ”是紫色,古人用地中海里的骨螺的腺体内分泌出来的腺液才染出了色泽持久的紫,工艺极其复杂。骨螺的个头很小,看起来像谷粒(grain),所以昂贵的紫被称为“purple-in-grain ”。

昆斯回敬了波顿一句:“你的某些法国金币根本没有毛发,那么你就光着脸表演吧。”

(Some of your French crowns have no hair at all, and then you will play bare-faced. )昆斯用“法国王冠”来指某些法国人的头顶。英国人认为,爱滥交的法国人把梅毒这种可怕的毁容式的疾病传到了英国,秃头无须正是梅毒的症状之一,既然波顿提到了与法国硬币同色的胡子,昆斯就打趣他可以光着脸(不挂胡子)演出。

四:《仲夏夜之梦》第三幕第一场,波顿中了小精灵的魔法,他的头变成了驴头。同伴们见状,全都吓跑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林子里。为了给自己壮胆,波顿唱起了一首民谣:“林鸦羽毛黑漆漆,嘴巴橙黄色,画眉的歌声最真实,鹪鹩的羽毛短。朱雀、麻雀和云雀,灰色的杜鹃唱着简单的歌,很多男人听见了,但是不敢和它顶嘴。”

(The ousel cock, so black of hue,

With orange-tawny bill,

The throstle with his note so true,

The wren with little quill.

 

The finch, the sparrow, and the lark,

The plain-song cuckoo grey,

Whose note full many a man doth mark,

And dares not answer nay.)

 

英国人用Cuckoo来形容杜鹃鸟的叫声,故称杜鹃鸟为“Cuckoo”。Cuckoo的发音与 cuckold (被妻子戴了绿帽的老公)相近,所以波顿唱完歌后,来了一句评论:“真的,谁会花心思与一只蠢鸟斗智呢?即便它骂你是‘乌龟’,明知是假,你会说他在扯谎吗?”

(for, indeed, who would set his wit to so foolish a bird?Who would give a bird the lie, though he cry 'cuckoo' never so?)

五:《科利奥兰纳斯》(Coriolanus)第二幕第一场,老牌政治家米尼涅斯(Menenius)嘲笑保民官布鲁图斯(Brutus): “你们的志向就是让那些穷恶棍向你们脱帽鞠躬。你们浪费一个上午的大好时光,审判一个卖橙子的女人和一个卖水龙头的男人的案件,还把这场三便士的官司延长到第二天判决……”(You are ambitious for poor knaves’ caps and legs: you wear out a good wholesome forenoon in hearing a cause between an orange wife and a fosset-seller;and then rejourn the controversy of three pence to a second day of audience.)

16世纪,西班牙探险家把柑橘属植物带到了北美新大陆。从19世纪起,美国开始商业化种植柑橘类作物。橙子花甚至成了佛罗里达的州花。

原生于北美的山梅花(学名Philadelphus),因花色、花形和香气与橙子花相似,就被欧洲的植物学家们起名为“mock orange”(假橙子花)。同理,产于美国南部和墨西哥的常绿灌木Choisya,被冠以“Mexican Mock Orange” (墨西哥假橙子花)的美称。这两种植物与柑橘属没有半点关系。

(山梅花,mock orange)

 

(墨西哥假橙子花)

山梅花和墨西哥假橙子花是温哥华常见的园艺花木,它们的花是一种放大版的“橙子花”,从容自在地挂在枝叶上。几朵花围成一团,如白色的泡沫漂浮在由绿叶织成的“海洋上”,花香熏得路人醉了。相比之下,故乡福州的桔子花是那么微小和素雅,多数半遮半掩在革质的绿叶下,让人忽视了它们的存在。桔子花在凡尘俗世中悄然绽放,不受打扰,所有的努力都是冲着结果去的。待满树挂满青黄的果子时,自己却静归尘土,完成生命的轮回。

完美的展示并未得到他人的瞩目,似乎有些遗憾,但也许这正是桔子花最想要的生活。 

(桔子花)

 

莫耶 发表评论于
太有意思了,这篇写得引人入胜,最后结尾更是意味深长。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