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矿院三个月后的一天,徐爽做梦也想不到,还没走上讲台,给学生正式上过一堂课,就在社会这个大课堂里先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跟头。
徐爽同其他新分来的教师一样,住在单身教工楼里。开始的两三年,她和李瑶、于卞莉挤在一套房子里,里面一室一厅,带厨房,没厕所。教工楼离食堂有点远,加上公家的饭菜难以迎合大家的口味,不少人就打起了另类算盘:买来电炉子,电热器,支在宿舍里,一到时间,就插销一插,煎炒烹炸,油锅滚水,热火浓烟,嘭嘭啪啪,奏响“锅碗瓢盆”交响曲。
这下子,就大大加重了电路的负载,三天两头烧断保险丝,造成全楼断电。当整座楼霎那间漆黑一团时,几乎每个单元都有人跑出来,在外面大声吵嚷:
“谁干的呀?!”
“哪个人这样不自觉呢?”
“太自私了吧,你?”
“别光考虑自己嘛!”
“还要不要脸呢?”
不少人在叫喊,好像这事儿跟任何一个人都毫不相干,让人不由地想起一串词儿:扒手逮小偷、李鬼抓李鬼、贼喊捉贼。
很快,有人将这事捅到了院水电管理科,水电科第二天就下发一严厉通告:禁止私自使用电炉和电热器,违者重罚外加全院通报批评。
这一告示在单身一族中掀起了一片儿微澜,大家开始收敛了,纷纷调整了做饭烧水的时间,尽量躲开晚上用电高峰期,熬到白天悄悄行动,甚至还一大早爬起来,趁着“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时行动。即使这样,水电科也不干,单身教工楼的总电表上的数字蹭蹭往上窜,窜得程科长火冒三丈,他要找机会收拾一下这些“脸皮比城墙还厚”的电耗子们。
如果说 “韦君们”是大耗子——烧三千瓦大电炉,“徐爽们”们只能叫小老鼠了——用着三百瓦加热器。徐爽有一个从家里带来的电热器,只有巴掌大小,跟一个弹簧似的。她用它烧烧开水,煮煮方便面什么的。
起初,于卞莉总借徐爽的用;慢慢地,觉得不方便了,也想买一个。徐爽告诉她,后街有个小电器商店有卖的。去后街,还要坐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于卞莉懒得跑一趟,再说去了要找,还不一定找得到地方呢。于是,就说,如果徐爽去后街,顺便帮她捎一个回来。徐爽是个热心肠,很快就代小于买回一个。
从此,两人就并肩作战,经常将盛着加热器的茶缸饭盒放在椅子上,让 “小老鼠” 呼呼冒气。水电科的通告出来后,她们也加了小心,转入“地下斗争”。
同室的李瑶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她出身于医生世家,最讲究食物的营养价值与合理搭配,她是从不吃罐头和方便食品的。吃啥,都要新鲜的,新鲜的瓜果蔬菜,新鲜的鸡鱼肉蛋,是她的最爱。在八十年代,她就显示了尽情享受生活的能力,让她的两位室友望尘莫及。对于两匹“来自北方的狼”,总是笨拙地捣腾加热器,她心里暗暗发笑,脸上却不漏半点马脚,只做一个温和的旁观者。
一天中午,徐爽和于卞莉将各自的加热器放进不锈钢杯子里,一个煮方便面,一个烧开水。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下楼方便去了,留下李瑶一人在屋子里。回来后,发现李瑶独自站在屋中央,两只加热器却不见了影子。没等问,李瑶就带着哭腔说:你们的加热器给程科长收走了。
程科长?!两人一听腿都发软了。水电科的程科长是一个腿脚有点残疾的退伍军人,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似乎天生就不会笑,即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也带着一股凛然正气。矿院领导真会用人,将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程安排在这样一个“得罪人”的岗位,是再合适不过了。
徐爽一想到程科长的模样,头皮就发麻,不由地嗔怪李瑶:“你听是他敲门,就不要给他开嘛。”
李瑶委屈地说:“感觉没怎样敲门呢,就听一句‘有人吗?’我还没反应上来,他就带着小李闯进来了。好像有准备似的。”
“真倒霉。”徐爽咕哝了一句。
于卞莉说:“这也怪不得李瑶了,程拐子这老东西猴精。咱们还是到他那里解释解释去吧,要不事情就糟了。”
二人火速奔向水电科。一进去,便瞧见程科长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刚刚缴获的战利品,并排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抬起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来“投案自首”的两个女子,像遇见敌人一样。程科长历来嫉恶如仇,他最见不得有人揩公家的油,沾集体的光,拿着国家利益当唐僧肉大家共享。
于卞莉低声说:“程科长,你看,我俩确实做的不对。您就看在我们是第一次出错这点上,放过这一次吧。”
徐爽说:“全学校又不是只我们俩人烧电热器,要抓都抓嘛!”
程科长好像没听见徐爽说话似的,冲着于卞莉说:“第一次出错?这两个加热器,一新一旧,哪个是你的?”
于卞莉很自然地接过话茬:“新的是我的,才买不长时间。原想着放假带回家,给老娘用。对了,这还是徐爽帮我在后街买的呢。”
徐爽听罢,有点不是个滋味,又不好说什么。
程科长对于卞莉说:“按说收上来的电器得一律没收。但是你认错态度较好,又是初犯。只要你写份保证书,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保证下不为例,这加热器,你就拿回去,给你家长用。”
徐爽觉得不对劲儿,赶紧问:“我的加热器咋办?”
老程想了想,回答:“你的?就算了吧。烧的时间太长了,太旧了,只好没收了。”随后,还补上一句:“再说,没收了,对你对他人都是很好的教育。”
老程认定徐爽是惯犯,而又不肯承认错误,拿她开刀,杀鸡给猴看,是理所当然的。
于卞莉拉着徐爽的手,平静地说:“算了,小徐,就当是个教训记在心里吧。没不没收,我们都不会再烧了。走吧。”
对于这起“加热器事件”,学校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扣去了徐爽当月的奖金;在全院范围内,点名通报批评。而于卞莉的奖金也扣去了一部分,但名字仅凝缩成“徐爽”后面的一个“等”字。就这样,徐爽名利双损,于卞莉基本无恙。
这件事,让大大咧咧的徐爽难过了好多天,她并不是心疼被扣除的奖金和被没收的加热器,她是在乎自己的名声,尤其是怕学生知道了这件事情。
后来,机械系的党总支书记苏善林对徐爽说:“你得学学小于了,头脑要灵活,嘴巴要会说,不然要吃亏的。”
这次的风波就暂时平息了,但老程的革命事业仍在继续。
一天,他又得到一份可靠情报:七号楼三零一室的韦君是个烧电炉的老手,他不但用电炉煮饭炒菜,还用电炉炖肉熬汤。“也太猖狂了!”程科长恨得咬牙切齿,暗自发誓,非逮住这条漏网的“大鱼”不可。
为此,他几次悄悄潜入七号楼,打开总电表,察看用电量,总是发现早晨和中午的时间,电表上的红色箭头转得飞快,这说明确实有人在顶风作案,在用电炉子做饭。那时,单身教职工宿舍里,没有冰箱和彩电,就几盏电灯,要不是电炉子作怪,什么玩意儿能推得电表像磨盘似地“呼呼”乱转?
终于熬到了星期天,程科长早早起床,给手下的办事员小李挂了个电话,告诉他,赶紧过来,一起去捕获潜藏在七号楼里的“偷电贼”。
老程和小李在赶往七号楼的途中,遇到小李的高中同学,两个年轻人便站在路边唠了起来。老程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对小李说:“我先过去,你随后就来吧。”说完,执著地朝七号楼方向走去。
韦君住的七号楼,阳台在北面,窗户在南面,阳台下面有两个进出大楼的“通道”。韦君与计算机系的新教师马冬生共居一室。站在卧室南面的窗前,能清楚地看到自南向北的一条通向七号楼的公路上的情况。
像往常的星期天早晨一样,当马冬生还在呼噜呼噜大睡时,韦君就起床了。他先把被子叠好,再草草地洗把脸,然后,就在厨房支起电炉子,准备早餐。他手脚麻利地做好了“肉片炒青菜”,紧接着,将高压锅坐在电炉子上,随后,就在水池边,接了一杯凉水漱了漱口,信步来到窗前,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他发现人群中有一个矮个子一歪一斜地明显走得比别人快一个节奏,仔细一看:“啊,程拐子!”
他赶紧返回小厨房,还好,高压锅尚未冒气,先拔插销,再端锅,把它塞进身后的石头壁橱里,后盖上一块抹布,又将不久前烧好的菜盖得严严实实,藏于床下。最后剩滚烫滚烫的电炉子了,藏到哪儿好呢?情急之下,危急之中,他灵机一动:提着电炉,打开窗户,将这只烫手的“山芋”悬挂在窗外平时晾衣服被褥的粗铁丝上,然后,关上窗户,把窗帘轻轻拉上。
不一会儿,“嘭嘭嘭”的敲门声就传进来,韦君将床上的被子搞乱,换上拖鞋,睡眼惺忪地把房门打开,面带微笑地说:“啊,程科长呀,星期天您老也不休息,还工作哇?”程科长没搭理他,一步跨进厨房,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没发现什么破绽,就径直进到里屋,看到马冬生还躺在床上打呼噜,另一张床上一片狼藉,也就没说啥。自己又打开房门,扶着楼梯把手,下楼了。
韦君侧着身子,赶紧朝窗外看,正好瞧见水电科的小李站在路旁朝上望,那视线分明是对着悬在外面的电炉子的。旋即,小李加快了脚步,向七号楼这边走来。
韦君知道两人很快会在楼梯口会合,说时迟那时快,他迅速地打开窗户,摸了摸炉盘,不怎么烫了,赶紧将系在铁丝上的电线解开,手一松,电炉像自由落体一样坠落在楼下松软的草丛中。
惊心动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阵敲门声过后,韦君再一次打开房门。出现在面前的老程仍然板着脸,一言不发;小李则站在他的身后,不自然地讪笑着。两人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互相对看了一眼,老程就朝外走去。小李有意放慢脚步,待老程下楼后,回头对韦君说:“我只告诉程科长,让他再仔细检查检查,并没有多说什么。”韦君心领神会,看来这牌友够意思,没出卖自己。
晚上,韦君打着手电筒,偷偷将坠落在草丛中的电炉,又小心翼翼地捧回来。自此以后,照用不误,只是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马冬生知道这件事后,说:韦君,你小子生不逢时,要是早生几十年,你是一个搞敌工的好材料。
他俩还议论过徐爽被逮住的事儿,韦君说:“徐爽,她?太嫩了点。”
书记苏善林对老婆说,这个韦君心眼真多,十个徐爽也玩不过他。徐爽是个掐了尖的葱叶,直筒儿一个。
金阿姨有点为徐爽鸣不平:这小徐要说是个老实人,水电科抓来抓去,就抓了个老实人,还给人家全院通报批评,弄得狼狈不堪的。
苏书记说:没办法呀,这叫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