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班一九八八年的难忘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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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期 | 朱栋培 卡班老师
编者按

1988年CUSPEA*考试,科大的录取人数超过清华、北大与复旦录取人数的总和,在全国独领风骚,至今依然是科大的一面旗帜,让后人不断回味。朱栋培教授这位CUSPEAR班(卡班)最后一届教头以翔实的事例生动地反映了当年师生一心、卓越奋斗并为科大争得荣誉的往事,体现了他与其他科大老师们的拳拳之心。

阅读本文后的另一个体会是,卡班成绩固然骄人,但在训练学生应对考试以外,激发学生真正的物理兴趣和创造性思维方面或许着力不够。事实上,整个中国的教育体制一直存在这样的普遍现象,值得我们深思。

—黄剑辉

*CUSPEA (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 是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是1979年-1989年间中国用来选拔派遣学生到美国攻读物理专业研究生的考试,由李政道和中国物理学界合作创立。

卡班一九八八年的难忘故事

朱栋培 卡班教师 第83期

1987年12月的一天,校领导找到我,要我准备CUSPEA班的辅导:“明年是CUSPEA考试的最后一年,竞争肯定激烈。前几年我们都是冠军,人家都盯着,能否保住冠军很关键。有几个人想当主教练。我们还是想请你挂帅,打好最后一仗,圆满做好这收官工作。”

好艰巨的任务!压力挺大,但学校的事情不能推。我于是立即着手组织顾问小组,找助手,请教员,吃了启动饭,考试选拔,组成1988年中国科技大学物理辅导班,简称CUSPEA班或卡班。从此七十多位莘莘学子,近四十位老师助教,凝成一团,开始了紧张的教学训练活动,度过了八个多月的斗志昂扬,意气风发,团结紧张的激情岁月,在中国科大的历史上写下了浓浓的一笔。下面几个小故事也许可以让我们领略一些那段时光的多姿风采。

振荡曲线与锥刺股

每年,统管全国CUSPEA考试的办公室分配给我校报名参加CUSPEA考试的名额是有限的。科大这几年考上的人数都远远超过别的学校,也不给增加报名人数,哪怕许多年都没有人上榜的学校,报名数也不会减少。正常的教学开始后,如何能把握住学生的学习情况,最后如何选择报名的学生,使得能考上的全都被选出,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

我想给每个学生画条学业水平振荡曲线。

这是从我朋友张秉伦老师那里获得的启发。张老师在文化革命中有机会接触手纹与杀人关联的课题,很有成就。他后来把研究局限到看相诊病,最终包装成《人体脏器疾患在体表的有序映射》高大上形式的论文作结。他私下对我讲,他最得意的成果其实是发明了“生命波动曲线”,把一个人的关键点的健康数据(从脸手耳上看出)作为时间序列画出来,形成振荡曲线,可以判断一生的健康休咎。

我把张老师的做法移到卡班来。对每个学生做个表,把每次测验中的名次(在班上的位置)记下,作为时间序列画在图上,连成一条折线,就成了所谓的学业水平振荡曲线。据此可以大致把握学生的学习情况。

每次课程考试后,登记成绩作统计,在学生的水平曲线图上添上新点,我就会仔细打量他的曲线,判断其学习动态。

一次在端详852马正翔同学的曲线时,发现有不祥之兆,有着明显的下行趋势。怎么办?我们在卡班建班时就明确说过,卡班是动态管理,随时有进有出,学得不好就会被请出卡班。这不是吓唬人的虚话,真有人被送回过普通班。

我把马正翔找来,问了他的情况后,声色俱厉地威胁他:必须振作起来,立即改变,否则跑回普通班去。

小马同学,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脸,来自偏远地区,对出国读博没有那种志在必得的过高期望。经我一吓唬,一个强刺激,好像在马屁股上扎了重重的一锥,激发了他的自尊,惊飞起来。后来就看到他逐渐恢复上升,正常起来了。最后他被选上参加考试,并且还获得了全国第五名。成绩下来,我告诉他名次时,他还觉得非常意外。

人的成长需要动力。主要动力要来自内部,但有时也需要来自外部的推动。从卡班边缘要掉出去而失去参考机会到全国第五,马正翔同学的成功主要靠他的努力,他的知耻而后勇的精神,但我校卡班的氛围显然给了他强有力的助推。有同学评论说,马正翔是科大CUSPEA班的杰作!

暑假过后,马正翔从贵州回来,带着他爸爸和弟弟来看我,表示谢意,同时还给我带来他们当地的特产:玉屏笛箫(下图)。

我在初中时喜欢吹笛和箫,也有一枝很好的竹箫,但后来几次搬家,不知丢哪儿去了。马正翔送与我的这对仙笛福箫,三十年来却一直珍藏着,因为它凝结着一段难忘的故事和师生情谊。

旁听也能成正果

与马正翔不同,王洋同学有着强大的内在动力。初选考试名落孙山,如果换成马正翔,肯定就此算了。但他是王洋,并不就此放弃。卡班开始上课后,一次他来找我,要求参加卡班的旁听。开始我并没有同意,因为卡班是全天候上课,旁听后就几乎不能修普通班的所有课程。非卡班学生不能用卡班成绩来代替,这样就可能得不到相应的学分。弄得不好,既出不了国,也毕不了业,两头落空。

王洋来自旷远的边疆,有着边塞人的刚强坚韧的个性,虽然胖胖的脸上总是笑咪咪的。他表示愿承担所有风险,要勇敢追求其内心的目标。这样的诚心是会打动人的。我们让他作为编外人员参加旁听,参加卡班的所有活动,但开始时不能享受对卡班学生的一些照顾。

他进来上课后一直很平稳,不声不响,成绩中等。最后也被选上参考,得了全国第53名。挑战成功,他坚守内心的召唤终于获得了回报,遂了心愿。

站直了 别趴下

李闻硕原是少年班的,后来转到近代物理系。他参加过一次CUSPEA考试,但没考上。这次被选上88年的班,我们很想知道他上次没考上的原因。他的物理可以,如果光从数学表达方面看,还是比较好的。但是教师们反映,我也从试卷上看到,他的汉字真是个问题。摊开他的卷子,映入眼帘的汉字扁扁的像一盘死蟹,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互相还有纠缠,很难辨认。文字本是用来传情表意,与人交流的。如过分龙飞凤舞,没法辨认,就会伤情坏意,阻断交流。面对这样的卷面,老师的第一印象会很坏,恨不得给他画个大圈。我们觉得这不是小问题。

我请他的班主任、四系的承芦华老师带他一起到我办公室来做一次正式谈话。我面前摊着李闻硕的卷子,问他是否在考验别人的分辨力和耐受力,是人家考他还是他考人家。上次他已失去一次机会,如果还是这样字字趴着的答卷上去,结果还不是会一样?与其考不上,不如把这机会让给别人。承芦华老师她当然极力为自己的学生说好话,频频代她那个善听不善言的学生表态:能改能改!于是我们约定给布置个家庭作业,每天李闻硕要写一页清清楚楚站立起来的文字,交给承老师检查。在课程考试中一定要注意书写清楚可认。如果一段时期内,没有进步,他就应该把最后参赛的机会让出来。

在这样的压力下,李同学的卷面有了好转。其实我也没有去检查李交给班主任的书法,也知道一个人的写字习惯在短期内难以改变,但相信他今后在考试落笔时一定会想到我对他的棒喝而尽可能约束他的汉字肆意乱爬。

李闻硕最后考了全国第50名,按纯物理水平言他还可以更好一些。后来,他在美国做风险投资,有一次回校我们一起吃饭,他问我有什么项目可投。可惜我对经济一窍不通,辜负了他的好意。写字真还不是小事,在我练习书法的时候(下图),经常会想起他的故事。

阴沟里翻船

毛健也是物理系的,细高苗条,显得很聪明的样子。他对卡班精讲细作的教学方法很欣赏。一次上完张家铝老师的广义相对论后高兴地对我说,“真好!我原来一点不懂,但我现在已经会用度规来算东西了”。他成绩挺好,我们对他的期望挺高,考上肯定没问题,还想他能获得比较好的名次。

但发榜结果出人意料,毛健落榜!我把他找来,问他问题出在那里,他也一脸茫然。于是我们从卷子入手,想一题一题分析。谁知刚打开第一场考试经典物理第一题,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那道常见的离心调控器(下图)的题目答错了!

经典物理是6题选做5题,这样三张卷子中的一张的五分之一分数没了!在分分必究的高手竞赛中,这样的失误还不致命吗!

常言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其中一个原因是聪明人常常自以为是,忽略细节而马大哈。对一个眼熟能详的题目,他会觉得太简单了!信手写来,也不用复查。在简单问题上跌跟斗,这在日常生活中见得太多了。

CUSPEA没考上,但也没有耽误毛健出国的步伐。人们都知道,科大卡班出来的学生是很抢手的。但我总希望,跌过这一个刺心的跟斗,毛健能吸取教训,在以后的人生经历中走得顺当些。

竞赛和研究

我们早就知道,二系本科生张为民是著名的低温物理学家吴杭生教授的爱徒。吴先生是严师,坚信我们中国人能自己培养出高级科研人才。他并不反对出国,但希望他们先在国内读学位。他在本科生中选人,一对一精心指导培养。这几年科大大量的物理人才通过CUSPEA流向美国,他心里不快活,对我们几个卡班教练很有微词。故而张为民虽然很优秀,但几年来都没有报名参加卡班。1988年这一班,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在各种因素作用下,吴先生也只得忍痛放手啦。张为民成了我班的同学。

出于对吴先生的敬仰,我对张为民同学有种特别的关注,抱着远远欣赏的态度,对他的答卷有时也会仔细琢磨,当然也期望他不辱师名,在卡班中崭露头角。

几个月下来,波澜不惊。最后参加了CUSPEA考试,得了全国第28名,中上。从小张同学的答卷中可以感觉到,他似乎受基本功扎实的师父的影响,比较擅长从第一原理出发进行推理,循规蹈矩,不喜欢跳跃。这样比较稳,准确性可以保证,但速度就上不去。这种做法在不怎么限制时间的科研中是没问题的,所谓慢工出细活,但在时间即分数,需要急智,讲究答题效率的竞赛中就会吃亏。

吴先生的学生中出了不少大家,有院士,有杨振宁讲座教授等等。我不知道后来张为民做什麽,但我常常会幻想,如果当初张为民坚守初衷,跟吴先生读完博士,今天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

有几个女英雄,也把功劳建

课程基本结束,快要考试了,一次四系的胡根泽和我聊天,说起今年的比赛中,科大能上榜几位女同胞。胡根泽认为少于两个,或者就是最多一个,xx=0.7。今年是激烈竞争的一年,能达到平均值就不错了。但我以为,我校女生的录取人数,依赖于全国总录取数,考试题目的难度,我校女生参考的人数和水平等因素。据我观察,我校整体的备考水平已相当高,女生水平也水涨船高,录取的人数会超过历史记录,所以我说   xx≧2。争论不下,打赌。胡根泽提出赌注为两大瓶可乐,谁输买两瓶可乐给对方。

成绩一下来,我就高兴了。全国上榜74人中,女生共5人,而科大就占了80%,4个!(物理学系章文莉,近代物理系常晓燕,电子工程的查宇遥和热能系刘庆)。历史上,北大有两届上榜4位女生,但那时总录取人数都超过100。女生的录取人数可反映学校的整体平均水平。科大女生这回可露了脸。特别是非物理系的两员巾帼也中了榜,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彰显了科大物理辅导班的强大实力,怎不叫人高兴!

我不动声色,等着看胡根泽乖乖来认输。暑假过了,开学了,我看到苏北老乡胡同学也回到学校了。但他按兵不动,我以为他忘了打赌的事了。几天后一个晚上,胡同学提了一大瓶可乐到我办公室。我说不是两瓶吗?他笑笑说:我是在家买了两瓶带来,结果在宿舍被同学喝了一瓶!

感谢我班女战士们为科大女生争了气,在科大高唱的凯歌声中添上了不可或缺的声部,也谢谢她们帮我赢了一大瓶可乐!

圆满的句号

天热了,决战的时刻来了。图书馆二楼大厅没有空调,虽然我和陈银华老师从冰棍房抬了几桶冰来,五十多位同学还是汗流满面奋勇答题。看到题目,我心里打起鼓来。太简单了。我们预想今年题目会难,因此集中准备对付难题。现在这样的常规成题,考的不是攻坚克难的硬实力,而明显有利于那些按部就班细致耐心的人。我担心今年成绩分布会比较平坦,科大的优势显不出来。

结果却显示了我校本科教学“基础宽厚实”方针的强大威力!全国上榜(推荐)共74人,而我科35位,占百分之四十七,独占鳌头!如果按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算法,我校是团体冠军,绝对赢者(状元),男子第一,女子第一。自1985年以来,我们连得四年团体冠军,四连冠!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红旗在全国物理教学的竞赛舞台上高高飘扬!

我给这届卡班设计有一个班徽(下图),中间有一个大圆圈,其寓意即是我们要给我校的CUSPEA事业收好官,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我们做到了。

暴发户?

中国科技大学物理辅导班的实践大大提高了学生的物理素质。一位来自地空系的同学激动地说,“经过卡班辅导,我的物理水平有了数量级的提升”。经过辐射,全校的物理教学水平也得到提高,正所谓送出一小批,带动一大帮。

卡班的成功,大大地促进了学校各方面的工作。1993年,我校承办了第九届全国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在最后的招生宣讲会上,北大宣传过后是科大。我先在黑板上用大字写下科大、北大、复旦与清华四个学校的名字,然后在相应学校下面标上数字35,   15,  17和2(88年各校CUSPEA录取数)。接着添上运算符号,做个算术题,变成

 这一在严密数学基础上的广告给参加竞赛的选手们很大的震撼。去年在校友回校日座谈会上,一个在93年入我校的竞赛生还生动地回忆起那一幕情景,忘不了那个大大的“朱氏不等式”!

我校卡班的胜利大大提高了科大的地位和声望。九几年,一次阮图南教授带我去南京大学参加教育部管理科研规划有关小组的会议,当阮先生向大家介绍非小组成员的我的身份时,组长、复旦大学的杨福家先生说:“科大真精,看准CUSPEA是好机会,一搞,名声大振”。

我校一位校领导毕业于北大。一次在北京,他母校的一位校长问他,“你们的CUSPEA,怎么搞的?我们学生不会比你们差吧?教师嘛,你们那个朱栋培,我知道,不过是六十年代毕业的。像你们这样的教练班子我们至少可以组织三套!怎么搞的?”我问我校领导,他当时怎么回答,他说“怎么回答?傻笑呗,嘿嘿嘿…..”心中的得意从脸上放射出来

我有时碰到北大的同行,他们会揶揄道,“科大是个暴发户”。不愧北大有强的文科,够形象,和复旦校长的话异曲同工。一样的心理状态啊!

纵观上世纪1979到1988年十年的CUSPEA活动,犹如一场中国物理教学的奥林匹克竞赛。先后参加并有斩获的单位有54家,其中高校35家。开始上榜单位多,最多一年有43家。但随着时间的进程,中榜人员越来越集中,单位越来越少。到1988年,榜上有名的单位只有9个了。单是科大复旦北大三家就占了93%,而科大一家独大,占了快一半。正好比历史上的战国时代,开始群雄逐鹿,遍地英雄,接着各试高招,强升弱降,终致三校争雄而科大脱颖而出,一枝独秀。这样的趋势实在吓人,这个运动会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CUSPEA虽然停止了,展示的机会暂时消失,但十年辉煌岁月中的成功经验、自强不息、追求卓越、一往无前的精神永远活跃在科大人的心目中,照耀在中国科大奋勇前进的道路上!

文图编辑:张家干,刘扬,许赞华
排版编辑:许赞华,俞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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