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迷宫 - 虚无与幻像

影子的迷宫 - 虚无与幻像

 

 

digital drawing by Ying Yun

Then from those profound slumbers we awake in a dawn, not knowing who we are, being nobody, newly born, ready for anything, the brain emptied of that past which was life until then. And perhaps it is more wonderful still when our landing at the waking-point is abrupt and the thoughts of our sleep, hidden by a cloak of oblivion, have no time to return to us gradually, before sleep ceases. Then, from the black storm through which we seem to have passed (but we do not even say we), we emerge prostrate, without a thought, a we that is void of content.
― Marcel Proust

 

文字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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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40岁时突然痴迷上了写作。像是一场空难。每天都要用钢笔,在纸上写下许多字,把一张张空白的稿纸写得密密麻麻,直到手臂写得酸痛难忍。那些纸上写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很多人看后都说看不懂。

他们说这是强迫症。精神疾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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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班的时候,我坐在实验台旁,但无心工作,而是沉迷于文字里。我从早到晚不停地写,把一张纸从头写到尾,用极小的字,写得满满的,然后再把下一张写满。必须要写满。那些写满字的稿纸,铺满了我的实验台,触目惊心。而在我的手底下还紧紧压着厚厚一摞空白的稿纸。我害怕有人会把我的空白稿纸抢走。那里面每一张纸都是一片空白,是一个空白的世界。但不久等到我的笔尖划过,它们就会变成黑压压的一片,变成一个文字的世界。在密集的笔划间透露出不规则的间隙,但是那片空白永远地消失了。而我就坐在这些文字的间隙里,仍然埋头写作,谁也不理会,除了我的老板。我的老板是一个英国人。性格冷酷。有时候我连午饭也顾不上吃,有时一坐就是10个小时,甚至更久,然后,才收拾起背包,背上回家。不和任何人打一声招呼。背包里装的是我已经写满文字的稿纸。在早晨来的时候,它们还是一片空白。我需要注意每一张空白的稿纸都不一样。

每当老板走过来时,我就会立刻坐直,转向老板,眼睛看着他,手中仍然拿着那支没有合上笔帽的钢笔。笔尖锐利。我的老板是一个英国人。性格冷酷。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注视我时,我就在他的眼睛里面看见了,一片极为广袤的冰原,而我正在那片寒冷的天地里一个人孤独地行走。艰难跋涉。

我很害怕我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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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天,我的老板走到我的身边,仿佛突然注意到了我身边实验台上的那些稿纸。我看见他脸上现出惊讶表情,他走过来突然伸手抓起一张,紧紧捏在手里,拿到眼前,仔细地读着,一行一行。目光移动。我就坐在他身边实验台旁的高凳上,身体悬空,上身笔直,面对老板,手中紧握那只没有合上笔帽的钢笔,它的笔尖尖锐,上面焊着一粒精心打磨过的铱粒,像一件凶器,仿佛我随时准备把它刺入老板湛蓝的眼珠里。这时,老板突然把目光从稿纸上移开,紧盯着我严厉地问:这是你写的吗?同时晃晃手中的稿纸。我打了一个激灵,立刻将上身挺得更直,大声回答:是!老板仍然在用不可思议的口吻追问:你写这些字时也能写得飞快?像我写英文一样的快?我再次挺直身体回答道:是!老板仿佛不相信我,又重新盯着我的手稿看。我仍然面对老板坐着,上体挺直,脊背向后反弓。老板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起眼,说:Beautiful!然后,就把我的手稿随手轻轻一丢,那张纸在空中飘着落到了我身边实验台的桌子上,落进了我的成千上万张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手稿堆里。我的老板摇摇头,不可思议!简直就是艺术品!说完他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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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板走了。

我长出一口气,刚才挺直的上身,立刻像洗澡前脱下的裤子,堆在了实验台旁。内衣已经被汗水湿透,浑身冰冷,牙齿打颤。刚才我一直担心老板会突然问我:这些纸上写的是什么?是厉声怒吼着,挥舞了稿纸一边不停地打在我的脸上一边咆哮着问我,眼睛直盯着我的眼睛,目光锐利,向飞掷而来的EF尖钢笔,Extra Fine。我的老板,是一个英国人,具有大不列颠民族的冷酷性格。他的眼睛是蓝色的,让人看到时总会想到接近极地的寒冷的天空。他并不经常大发雷霆,而是会用他的双眼紧盯着你。但这更恐怖。他的眼睛是蓝色的,那里面没有一点温暖,没有感情,也绝无宽恕。他的蓝眼睛极为清冽,像一池蓝色的液氮。我在发烧,浑身打着冷战。我的老板他不懂中文。他是英国人,具有大不列颠民族的冷酷性格。但是,我怀疑他已经知道了。我拿着他的钱在工作时间明目张胆地写小说。谁也不理,气焰嚣张。但是,他故意不说破,而是转身离去。这样就把我一个人留在他身后空旷的实验室里,留在一个虚构的故事中,那成千上万个空房子般的文字迷宫里,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他不肯拯救我!他的眼睛是蓝色的,那里面没有一点温暖,没有感情,也绝无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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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板是一个英国人,具有那个大不列颠民族的残忍与狡黠。他的眼睛里有一只恐龙,张牙舞爪,飞舞着化成一阵淡蓝色清晨花园里的雾霭,漫卷过来,吞没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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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遗忘。

我从上小学起就患有一种突发性的遗忘症。除非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紧张环境里,比如考试,或者在学校老师或教导主任严厉的目光下,或者在家里,在父母不信任的充满怀疑的目光前,站得笔直,双手下垂紧贴在大腿两侧,整个脊柱都向后背弓。那时,我看似是一个完全正常的孩子。但平时,一旦放松下来,我有时就会突然发生这种遗忘症。在阅读或写作业的过程中,一些过去熟悉或者平时很常用的字,一时间突然不再认识,或者怎么也记不起来该如何写这些字。这样,我就突然地迷失在了文字的空间里。迷失其中。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脸上。那些容颜和名字。有时我会在一群面容中看到一张脸,或者在记忆里想到一张脸,可一下子就是叫不出他或者她的名字,脑海里除了这张脸,什么也没有。有时,这会相当尴尬,甚至是可怕的。你没有经历过,你不知道。有时是面对着一个你熟悉的人,但你突然发现,她的脸非常陌生。或者,是你身处一群熟悉的人中,然后发现每一张脸都是陌生的,无数张陌生的脸浮动在你的周围。但,还有更糟糕的时候。有时走在一条熟悉的路上,……你正在被世界遗忘。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你没有经历过,所以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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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空间。

或许,本质性的原因在于空间。我一直缺乏空间感。我缺乏对于空间和方向的感知。所以,每一座城市,对于我,都是一座迷宫。甚至,城市里的一条街道,一个小区。对于城市,我经常会感到,相当困惑。相当困惑。是空间,让我感到困惑。但如果,你仅从字面意义上来理解,“空间”,仿佛只是一块空无一物的虚无。然而,空间显然又不是虚无,是一种存在。“迷失于一个空间里”,这样的描述本身就非常令人费解。

空间和空白都非常令人费解。你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什么即将发生。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迷路,会引起恐慌感。而在一座你熟悉的城市里迷路,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你在这里生活过许多年。有一天,你突然在一条熟悉的道路上迷路了。你,走着,走着,周围熟悉的景观,渐渐发生了变化,变得似是而非,然后,越来越陌生,最后,你发现,你,已经完全迷失,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周围全是陌生人,说着陌生的语言,你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知所云。你没有办法和其他人交流。异度空间。生活,变成了一场奇怪的梦。或许,是你变成了你的生活中的一个异物,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连多余都被遗忘的被遗忘的人。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隐喻。什么都可以是一座城市了:你的恋人,你的家,你的工作,你的朋友,你的生活,你的一本书,都是一座城市。你在一座座城市中迷失。

而这些就构成了你的生活。

我的父亲在40岁的时候开始迷恋上了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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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生活。

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活与艺术结合的紧密与自然的程度,在世界各国的历史中是绝无仅有的。而究其原因便在于中国人的文字和古代的书写方式。在哪一个国家、哪一个时代里,还会有谁能够在一场友人的暮春聚会中,在流觞曲水之间就随手完成了一件空前绝后的伟大的艺术杰作。而那不过就是一个地方官员在一次日常活动的现场的一份手书草稿而已。同样,在唐朝,颜真卿在其堂兄侄遭遇不幸后,怀着悲愤写下一封家书时也就完成了一件旷世之作,成为中国书法艺术史上最为辉煌灿烂的作品。当然是成千上万这样出自日常生活中的艺术作品之一,但同时也是无法复制的千古绝响。中国人将写字变成了一种至高无上的艺术形式。中国人的书法既是最为纯粹的具象艺术,也是最为纯粹的抽象艺术,是二者最为完美的结合。这样,古代中国在整个民族的范围内,文人每一天的日常生活就都沉浸于艺术的创作之中。生活与艺术水乳交融,合二为一。生活即是艺术!包豪斯当年的伟大理想,不过就是要像中国古代文人写字那样,设计制造出一把椅子而已。从这种角度来看,中国古代文人所过的实为一种最为奢华的理想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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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从小痴迷于阅读,每天坐在书堆里手不释卷。他发现了文字中蕴藏的奥秘。可是,每当他兴致勃勃地给人们讲解他刚读过的书时,人们就会非常困惑。因为,他讲的和人们看到的完全不同。后来,人们发现父亲得了一种奇怪的精神病。每一个文字在他的头脑里的含义和我们正常人不一样。父亲因此一直生活在一个外人无法了解的精神世界里。于现实世界也是一样。但他每天仍然坐在那里认真地阅读他的那些文字,并且相信他所读到的内容。在他40岁那年,我的父亲突然又开始热衷于写作。当然,他写下的东西谁也读不懂。后来,有一天父亲出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就这样,他走失在了一座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里,消失在了他所生活着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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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写的东西,我们谁也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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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提笔忘字,经常在写作时遇到某个字写不出来,卡在了那里。有时,那是一个非常繁复的字,有众多的笔画和复杂的结构;有时,那是一个非常生僻的字,可能一生只会用到一两次;有时,却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字,常用字。如果用拼音或者同音字或者其它什么符号代替,或者就空在那里,留下一个方块的空白,就会让我坐立不安。在我开始写作不久之后,我就买了一本袖珍的新华字典。它和我的笔、本子一起,随时带在我的身上。这本字典很小。我可以把它拿在手掌中,或者塞进衣服的兜里。

我第一次拥有这种字典,还是在上小学。那时,我的身体很小。这本字典是个庞然大物。无论我穿什么样的衣服,都不可能把它塞进兜里。它在我的世界里,具有不容置疑的绝对性,无法被忽略。但很快,当我上中学时就不再用它了,而是换成了一本真正的庞然大物,《现代汉语大词典》。它又厚又重不可能放进任何人的兜里。我怀疑是否有人曾经把它仔仔细细地看完。我只是零散地看过它的很小的一部分。然后,仿佛我就不再需要它了。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一本字典的本质。

我翻开这本字典,阔别数十年后,我立刻被惊呆了。我惊讶地发现,这里面的内容竟然一点没有改变。我原以为这是一个风云遽变的时代。于是,我突然意识到了,我手中的这部字典,对于我是一种终极的规定。它规定了我的生命的全部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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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写的东西,我们谁也看不懂。他患有某种精神疾患,和我无法交流。他的这种状态给我带来了痛苦。他总是用他的深沉的眼睛注视着我,目光里饱含忧郁。有时,我在深夜醒来,看见他就站在我的床头,注视着我;有时,清晨我在浴室里刷牙,从镜子里就看到了他忧郁的眼睛;有时,是在热闹的聚会上,我正喝着啤酒和男男女女们胡说八道,大话或调笑着,就在这时我突然在人群中又看到了他,他的目光深沉,忧郁地看着我。他不能理解我的生活,就像我一样;他不能想像我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就像我一样。我们每天生活在一起,但我们无法交流,我们无法相互理解。我和我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我们无法分离,也无法融合。因此,注定了要成为彼此的痛苦。我的父亲在40岁时开始痴迷于写作。我经常会突然地遗忘,有时在阅读或写作的过程中,一些过去熟悉或者平时很常用的字,一时间突然不再认识,或者怎么也记不起来该如何书写。还有那些面孔和名字。有过那么多的熟悉的面孔。但我再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或者是想不起那些面孔,或者,连名字和面孔都彻头彻脑地忘记了。再也想不起来了。脑海变成一片空白。空白是非常令人费解的。你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曾经有过一些什么,将要出现什么。一片空白是恐怖的。我的父亲有一天出去了。他再也没有回来。他那一天走出了家的大门,就这样,他消失在了他所生活着的生活中。他在40岁时开始痴迷于写作。他写的那些东西,我们谁都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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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述里,我曾经看到,我的父亲在他十岁那年,有一天试图把一部字典装进他的衣服兜里。他倔强地要塞进去,结果衣服兜被撑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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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字典

一本字典里,包含了所有的故事,我们所能理解的全部的伟大的思想,我们全部的奇谈妙论。一部字典就是我们所能达到的极限。

但是,关键在于如何阅读?没有人知道应该如何阅读一本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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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世界,其实非常狭小。狭小但过于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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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看着这本字典里那些熟悉的字,渐渐感觉它们正在一点点变得异样。我的父亲在40岁那年,突然开始热衷于写作。但他写的东西谁也读不懂。我的病又要发作了。那些文字的样子正在改变,变得越来越奇怪,越来越陌生。

我发现每一个文字都是一座迷宫。它们相互交通,循环往复,无穷无尽。而我正置身于其中,完完全全地迷失了,再也走不出来。我就要在这些文字的庞大繁复的迷宫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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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

我,其实,只是一段文字;一段迷失于文字之中的文字;我的叙述着的我的叙述的正消失于我的叙述之中的叙述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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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板,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那里面正绽放开一支焰火,把夜晚照亮。

隋炀帝晚年沉嗜淫乐,筑楼,有门户千万,上下金碧。内置佳女难以数计。帝曰: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可且曰:“迷楼”。迷楼如迷宫。“人误入者,虽终日不能出。”楼成,帝遂入。果终未能复出也。

——唐·无名氏《迷楼记》

2016/6/10

 

* * *  以下所有作品都是立的创作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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