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两岸》003 此岸--老友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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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起源于南方的地方戏,北迁京城不过两百多年,经过数代文人和艺人的努力,京剧终成为代表中国文化的国粹之一。出了北京城,论起京剧的繁荣与普及,非E省莫属。尤其在省城,深街巷尾,总能听到婉转的唱曲和悠扬的京胡,自小在省城长大的孩子,张嘴多少都会来上几句,能起手拉上两段的也不在少数。

赵海山姥爷谢楠谢老先生在E省京剧界和爱好京剧的票友眼中,和台上一众名角儿的地位也差不多:谢老先生稳坐E省京胡第一把交椅。和北京大多京胡名家不同,谢老先生不是某位名角儿的专用琴师,他从前是E省最著名庆历班第一把京胡,后来是省京剧团第一把京胡,每次演出,老人家调好五把京胡放在手边,根据台上演员的表演,闭着眼睛也知道该用哪把琴,要定什么调。谢老先生一生最为得意的事就是为来E省演出的四大名旦和四大须生中的五个都伴奏过,这也是当时名角们到E省演出的惯例:让本地琴师为请来的名角拉上一、两段,既为演出助兴,也拉近了主客间的关系。平日赶上谢老先生心情好,拉上一段,再给围在身边的徒弟或票友讲讲当时唱的那位先生的表情、动作,腔调的特别之处,当然还有他自己的心得。

谢老先生老伴是位大家闺秀,只生了谢秀云一个女儿。虽然身边名家环绕,谢秀云对京剧兴趣缺缺,只爱读书,又嫁了老赵教授这么个读书人。谢老先生平生两大憾事就是没有儿子和事业后继无人,六岁的赵海山有一天却抹平了谢老先生的一大憾事。老赵教授和谢秀云因为工作忙,从赵海山断了奶,就把他放在谢老先生家里,反正谢老先生家常年有保姆,多出个小人儿,没多出什么事,倒多了不少乐趣。他每日就在谢老先生的琴声里睡了醒,醒了睡,淘气惹事,读书认字。

一个春日黄昏,赵海山跟往常一样,站在谢老先生身后听完一段,大声跟谢老先生说,“姥爷,我能试试吗?”

谢老先生经过大风大浪,见过大奸大恶,对小外孙的要求毫不吃惊,把手里黑红的二尺京胡一合,笑眯眯递给他。

谢老先生老伴正站在厨房窗下盛面条,张嘴就想制止,因着谢老先生手里这把琴出自名家之手,陪了老人家一辈子,向来任谁都不许碰。

赵海山像模像样地接过琴,坐在谢老先生身边的小凳子上,左脚踩在谢老先生递过来的特制踏脚上,把琴架到左腿,左手大拇指靠住千金,另四根手指按上琴弦,右手四根手指扶住琴弓,如谢老先生一般微阖双目,向外一拉,起手就是“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不过短短两句,拉得有起有落,层次分明,那双眼微阖的架势更是与谢老先生如出一辙。

赵海山拉完两句抬眼看姥爷,姥爷没看他,只对着厨房里盛完面条的老伴喊了句,“老太婆,去把柜子里的茅台开一瓶!”

赵海山跟着谢老先生学了三年京胡,只有三年。

谢老先生入土那日,赵海山跪坐在谢老先生墓前,用谢老先生留给他的京胡拉了谢老先生最喜欢的《哪吒令》。泠泠寒风中,他的眼泪和着鼻涕一滴一滴掉落在谢老先生如弥勒般的笑脸前。没了姥爷的指点,他只能拉出这支《哪吒令》,再也唱不了《定军山》,演不完《空城计》,更凑不齐《群英会》…

赵海山的京胡水平永远停滞在九岁那年,即使这样,也不妨碍他每年在附小和附中的各类文艺表演中压轴的地位。

上了高中,告别儿童节,赵海山因病错过了学校的新年演出,自然要参加附中高中部五四青年节的庆祝表演,按附中惯例,他的京胡独奏从来都是压轴,这次仍旧选了《哪吒令》。高三年级的主持人特意介绍说,这是赵海山最喜欢的曲子,特别为青年节而演奏,表现的是少年人不惧艰险,勇往直前的气概和精神。

演出完正好放学,赵海山小心翼翼地提着京胡盒子来到学校操场边跟薛启正请假:不参加今天的长跑训练了,原因就是这把京胡,虽不属谢老先生留下最珍贵的几把,在票友眼里肯定也是难求的那种,无论放在哪里他都不放心,要赶紧拿回家才妥当。

E大附中早年间是省城最著名的国立汇仁中学,校园里一水儿老式三层灰砖灰瓦小楼,楼与楼之间种着高大的泡桐树。初春,校门口粉嫩碧桃花刚败,紫色泡桐花在一场细腻无声的春雨后,忽然间就填满了灰色小楼间的所有空隙。灰砖小楼后面是附中闻名省城的巨大运动场:四百米的跑道中间是修剪整齐的草地足球场,绕着跑道外围是网球场,篮球场,供田径训练的大小沙坑,以及成排的单双杠,甚至有一块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空地,根本就是专门留着让学生晒太阳用的。从灰砖小楼通往运动场不足五十米的路边,种着合欢树,树龄太长了,路两侧相隔五六米的树枝早已经牵搭在一起,给这段短短的路撑起绿茵茵的凉棚,初夏时节,合欢毛茸茸的花朵在绿叶间伸展着腰肢,一阵急雨后,灰色水泥路上总是铺着一层粉色合欢花。

这个夏天来得早,刚刚五月,合欢已经开花,粉嫩的花朵如一把把撑开的小伞在树枝间出没。薛启正站在合欢树下,依旧穿着洗得掉色的蓝色跨栏背心,听了赵海山的话,没说准假也没说不准假,只盯着他手里的京胡,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赵海山,我能看看你的琴吗?”

高一这大半年,赵海山和薛启正之间的关系比一般同学要走的近些,但也没有过多交集,两人依然是一个在路灯下大声读英语,一个在屋里静心读《中国通史》,赵海山偶尔撩起窗帘纠正一下薛启正的发音。放学后,赵海山跟着长跑小组跑步,间或帮薛启正解答几个英语问题。

此刻,赵海山穿着为今天演出特意换上的崭新白衬衫,深蓝色涤纶裤子,脚上是锃亮的五眼新皮鞋,鞋亮得能映出薛启正洗得发白,吊在脚踝处的蓝布裤子和脚上的绿军鞋。他自幼受谢老先生和老赵教授教诲,从不以衣冠取人。加上了解薛启正特别要强自尊的性子,知道薛启正能跟他张口,肯定不是看看这么简单。少年心性,有善良,也会有较量,连犹豫都没有,抬手就把手里的琴盒递给了薛启正。

薛启正接过琴盒,转身坐在体育场边的长凳上,把琴盒放在膝盖上,小心地按下按钮,咔哒一声,盒盖松开,薛启正轻轻推起盒盖,二尺长的紫黑色京胡静静地躺在上了年岁的红绒布上。

薛启正熟练地捏住琴杆顶,托起琴筒,微一用力,从盒里取出琴,双手托着,一寸一寸地从琴杆上的花纹看到琴筒上黑亮如缎的蟒皮,低声说了句,“真是把好琴!”

赵海山见薛启正拿京胡的架势,就知道薛启正肯定会拉,忍不住起了当年在姥爷家小院里遇见的那些同好们,见面都想过过招的心情,没多想,自然而然说了句,“给来一段吧!”

薛启正毫不扭捏,把琴盒放在板凳上,拿起琴,四下看了看,一点没客气地努努嘴,“帮我搬两块砖。”

赵海山去墙边搬来两块红砖,薛启正已琴、弓在手,左脚半悬,只等他把砖放在脚下。

赵海山放下砖,拍去手上的灰,离薛启正半米远坐下,见薛启正昂起头,看着前方,右臂一动,一曲《哪吒令》从琴弦上流淌出来。

在操场上锻炼的同学们渐渐被琴声吸引,陆续走近,围在薛启正周围。

赵海山听着薛启正的《哪吒令》,同样的曲子,听不出宴月霓裳的绮丽,更没有西施起舞的飘柔。初夏时节,校园操场边合欢花毛茸茸的粉色花朵在微风里飘飘摇摇,好似沉醉在少年人那一腔冲天的豪气里。

薛启正家住省城南郊,那一片以手工业者和底层民间艺人居多,薛启正的邻居在文化馆拉京胡。耳濡目染,薛启正从小跟着学了两分本事。那时没什么文化生活,翻来复去只能唱几出戏,薛启正拉京胡的本事在那一带很有名气,加上有几个唱得不错的叔叔大爷差不多天天都来找他拉上一曲吊吊嗓子,薛启正像他父亲一样做人周到,从没拒绝过谁,京胡水平就这么如野地里的花般旺盛地长起来。

谢老先生教赵海山,拉、推、颤、抖,按、揉、打、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哪里要高,哪里要低,出不得半点差错。他初学京胡时的那点热情被姥爷的严格要求搓掉一小块。加上后来谢老先生去世,他又痴迷上了历史,虽然一直都在拉,却提高得极有限。

来找薛启正吊嗓子的叔叔大爷们,都是京剧爱好者,唱起一段,虽说是模仿着谁谁来的,免不了要加上自己在生活中体会出的得意、失意,原本婉转的,可能就唱出慷慨来,原本慷慨的,竟能唱出凄凉来。薛启正在这样不停的锤炼下,拉出的曲子渐渐带上了自己的体会。

一曲终了,围在薛启正周围的同学们都鼓起了掌。

身边的同学们都散了,薛启正手里依旧拿着京胡,半低着头,也不知道是不舍得放下琴,还是有那么点不好意思,说出的话带着难得的真心诚服,“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拉得最好,今天听完你的,才知道我是野路子,你是正规军。”

赵海山被薛启正“正规军”的比喻逗乐了,拍拍手站起来,笑着调侃,“薛启正,历史老师不是讲过,国民党的正规军还是败给了共产党的游击队,你又在底下做数学题,没好好听课吧?”

薛启正猛地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冲着赵海山一笑,两个少年人的牙齿在合欢树影间白得耀眼。

人和人之间的任何情感,彼此能在关键时刻向对方递过去一级善意的台阶,很有可能让两人有机会最终站在一起。

赵海山和薛启正的友谊就始于这一曲辉煌大气又激越昂扬的《哪吒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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