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282) 座山雕

【3月初,我登上归途。到农场后,我继续在站部当青年干事,借住石清镇老乡家。这份差使属于团委管,负责传达上级指示、开展基层团组织工作、搜集汇报先进事迹,要经常在总场部和良种站的三个生产队之间走动,所以住石清镇最方便。主人王大叔是山东移民,土改时定为中农。他对现实不满,经常发牢骚,说解放前他家的狗都吃大米饭,哪见过今天这么缺吃少穿的,办国营农场是穷折腾,把石清镇也搞穷啦。他和大婶对我都不错。晚上我跟他俩睡在东屋,西屋住着他儿媳和孙子,儿子在外面工作,不常见到。这里的不少生活场景,我后来纳入了《大荒无极》,用来描写一个老铁兵的家。

做青年干事以后,我可以自主支配较多时间,在写作上投入更大精力。为了尽快脱颖而出,我特地买了盏小马灯,坐在炕头,以箱为桌,每晚挑灯夜战,写那部小说——这时已经写出七八万字,有了基本雏形,但是整体结构还没有完全搞定,主要卡在反派人物的塑造上。革命文学必须贯穿阶级斗争这条红线,具体到农场建设来说,一定要有两条路线的斗争。正确路线必然是大干快上,错误路线必然是保守右倾。前者的素材很多,可以说比比皆是,后者的素材却不好找,并且还要把它们串在一起,提升到“路线”高度,难度相当大。

我那时对于创作中的辩证法已经有了认识,知道革命文学的重头戏在于写反派,因为正面人物的高度取决于反面人物的高度,座山雕有多高,杨子荣才有多高。但是大反派的原型并不好找。我观察了这多么农场干部,比较操蛋的也就是关书记,可这家伙属于人品低劣,并没有站到“错误路线”上,要不早就给拿下了。再说我的作品里也不能搞太多男女关系出来,否则有迎合低级趣味之嫌,所以他派不上多大用场。两条路线的斗争,红要红得正,黑也要黑得正,不能搞出狗屎一样的对手来,否则这架怎么打都会臭哄哄的,产生不了英雄人物。

如何设计大反派,确实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林海雪原》这类小说比较取巧,因为敌人是现成的,又有大量斗争场面,只要按照传统说书套路就可以搞定。可是在和平建设时期,一个单位的两条路线斗争怎么个搞法,我还真没有经验,只能一边写一边琢磨。这件事会影响全书结构,如果久拖不决,必然造成作品难产。我那时尚有腾挪余地,对此并不担心,总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于是就重点先写两三个右派分子。这是我熟悉的一类人,但在作品里只能扮演小角色,挑不起“座山雕”那样的大梁来。

我这趟从北京买回许多书,必须抓紧看出来。虽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但我已经等不及了,只能边写边看,努力提高文字水平。写作过程中借鉴的范本是《青春之歌》、《创业史》、《勇敢》、《远离莫斯科的地方》、《静静的顿河》、《苦难的历程》和托翁三大名著。设计人物时,必须遵循“改造思想”、“与工农相结合”和“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原则,而不能把反映原汁原味的生活作为最高目标——这属于左拉的自然主义,早就批判过的。不过我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又不太容易克服掉,总想写出“复杂人性”来,于是在革命文学大师里找来找去,最后拜倒在了肖洛霍夫脚下,因为葛利高里的形象实在比保尔更加有看头。

我那时勤写苦读,贴在箱子上的座右铭就是孟子语录: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第一次见到这段名言,是在速中下发的党内学习材料上,那时我属于骨干分子,能够接触到此类文件。读后觉得与自己的处境太贴近了,真可谓字字珠玑。“反右”至今,我所经历的一次次磨难,都有一种沉甸甸的份量,就像那10磅重的流星锤,一下一下把我这根钢钎打入岩石,打入我从未想要挑战的深度。尤其在北大荒度过的三年,肉体和心灵受尽煎熬,我所经历的考验,全都被两千多年前孟夫子写的这段话概括了。它激励我直面现实,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砺意志,使自己有所作为。具体地说,就是要把《大荒无极》写成功,当一名青年作家。我知道这是个人主义,跟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没法比,但它能给我前进的动力。同时我也不认为成名成家对于开发北大荒有什么不良影响,毕竟我是在歌颂这个伟大的事业,符合党的文艺路线。北大荒的环境是培育作家的最好土壤,我在这里真正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由此我确立了生活大目标,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

另一个前进动力则来自于婷婷,当然这更多地表现为一种逼迫感。我此次临阵脱逃,未赴上海之约,并没有遭到她的激烈反应。事实上,她的来信看上去四平八稳,首先祝贺三姐新婚快乐,她和小玉要寄一份礼物,让我把三姐的地址发过去。接着说上月与我相见,十分欣慰,只可惜来去匆匆,未作进一步的思想交流。不过,“好儿女志在四方,让我们互相促进,共同提高,一起为祖国的社会主义事业贡献力量”。最后落款,仍不忘在“婷婷”前面加上“爱你的”三字,用括号括起。不过从这份公文样式的短信里,我感觉不到多少爱情的气息,知道她对我的不辞而别仍然相当恚怒。但这又怎么办呢?我要是返回上海,说不定真被她软硬兼施地弄去住院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并不为自己的逃跑主义而感到后悔。北大荒再苦,我还是能在蓝天黑土之间找到一份自由;在上海呆了一个星期,一道道绳索就把我勒得越来越喘不过气。我渴望爱情,却不愿成为它的奴隶,过一种我不愿过的生活。

可我并不想失去婷婷,她毕竟是爱我的,而我在她身上也付出了太多心血,我要尽最大力量挽救我的爱情。她不愿来北大荒固然是因为这里条件不好,但也与我没有一番作为有关。如果我的作品能够写出来,并且一炮打响,那么我的境遇将会得到根本改观,调到总场部自然不在话下,甚至进入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从事专业写作,也是有可能的。看到自己的夫婿是一个“有为青年”,她怎么会动摇?就算一时还不能调到一块,她也会痛快地和我结婚,因为我有远大的前途,跟着我不会吃亏。

当然这样说显得她过于功利,但女人“望夫成龙”有什么错?我又不是吃软饭的,如果干不出名堂来,我还能死乞百赖地缠住一个才貌出众的女子——哪怕我与她订有婚约,哪怕我救过她的性命?我在感情问题上一向比较现实,再美好的爱情也需要实力支撑,靠怜悯和施舍是维持不住的。我思前想后最终拒绝她的“营救方案”,根本原因也在于此。现在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用两年时间把作品写出来,并且在出版社挂上号。如果我实现不了,那就随她去吧。强扭的瓜不甜,我并不想把一个女医生的大好前程毁掉。】

2020-4-20

格利 发表评论于
实际上男主人公已经是书生之见了。
烟斗狼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谁不想出头?这是个收益和风险的权衡。
gwangmsn 发表评论于
在那种年代还想出头,弄不好又被塙成反面材料和郭沫若ー个下塲,勇气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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