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长时间在寒冷中行军,余抱一的静脉曲张犯了,小腿肿痛不已。有鉴于此,洪烙不准他跟大家睡马棚,而给他在二队联系了一个住处。房东名叫高永发,是位老铁兵,五四农场的第一代开发者。到了晚上7点,洪烙帮余抱一提着行李,找到生产队西头的一座土坯房。远远可见主人站在门口迎接,用手电为他们照亮最后三十米的路,中间有一个大水坑。
这是北大荒的典型住房。推门即为灶间兼贮物室,地方不大,但利用率很高。地上、房架上都是东西,足够全家足不出户地吃用三五天,就算来场大烟泡也不会挨饿受冻。从灶间穿过去,往左掀开一道门帘,就进了卧室。里面的空间逼仄,一米六以上就没法直立,但主人个头没这么高,行动无碍,只是提醒来客要小心,别磕着脑袋。房屋低矮固然是因为条件艰苦,需要节省建筑材料,同时也是为了坚固、保暖。不过室内仍然拾掇得干净利落,四壁用白浆土粉刷一新,天棚顶上糊着平整的光连纸。唯一的窗户开在南墙中间,窗格不镶玻璃,而贴着一层柔韧的绵纸。现在已经开春,绵纸足够了。要是隆冬极冷时节,外边还得加毡垫草帘,那就不见天日了。
紧贴南墙砌着一面大炕,占据了室内四分之三的面积。这不光是睡觉的地方,也是起居活动场所,不能搞得太缩手缩脚。余抱一歪着脖子目测了一下,感觉能比普通双人床大出一半来。主人请客人脱鞋上炕,余抱一的脊背终于可以挺直了,一下子觉得血脉流通,心情舒畅。在炕上生活,只需要跪、坐、躺三种姿式,相当于小腿可以截了不用,所以就算大汉也顶不到光连纸上,屋子确实没必要造得太高。
土炕烧得十分暖和,余抱一很快就感到非常舒服的温热了。他惬意地扫视了一下两旁。炕东边是一面火墙,炕西头摆着主要家具——两只大箱子,上面是叠放整齐的被褥。箱子没有上漆,但是刨得光滑平整,木纹看着非常漂亮。听主人后来介绍,这是黄菠罗,完达山上好的木材。箱子前边有一道绳索,从梁上垂下来,底下吊着一只篮子。余抱一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发现里面睡着一个胖墩墩的女婴。在窗户和炕西角的烟囱之间,挂着一面镜框,贴满照片,当中一张最引人注目:主人身穿印有“鹰厦”字样的背心,骄傲地坐在一台大型推土机的驾驶座上,机头挂着一朵大红花。
高永发虽是“老”铁兵,其实不过30多岁,身材壮实,黝黑粗糙的脸上散落几颗麻点。他长着一对细眯眼,让人觉得总在笑。他的妻子吴英也是同样热情,令余抱一感到宾至如归。
老高是个健谈的人,很快就和来客熟络起来。他抓起一拃长的旱烟管,压上一锅子生烟叶,就着火叭哒叭哒地抽几口,打开话匣:
“我到北大荒来,是在两年前的5月间。那回刚修完鹰厦铁路,师长接到王震将军的指示,马上率先遣队开赴北大荒。我在机械连当推土机手,评上了全师标兵。师长说:推土机手将来就是拖拉机大队的主力,这次踏查北大荒也得派出个代表。团长都没征求我的意见,就把我写进了名单,他知道我一定会乐得直蹦高。
“火车一连跑了六七天,才抵达密山。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坐上马车,晚巴晌终于赶到南横岭。师长叫参谋打开地图,确定了方位,对团长说:‘老沈,你们往后就在前面那片高地上安营扎寨了。’团长高兴地说:‘好哇,这里的荒地可真叫甩袖无边啊!’师长笑道:‘你劲头这么大,后半辈子就跟着我搞农垦吧。咱们国家人多,耕地按人头一分,少得可怜,也就北大荒还有大片未开垦的处女地。这里又是祖国的东北大门,边境线长达900公里,搞屯垦戍边,担子可不轻哦。我们是先头部队,一定要把阵地建立起来,为大部队的到来做好准备。’说到这里,他大声问随行的20多人:‘你们有没有这个决心?’大伙儿齐齐吼道:‘有!’老师长笑了:‘我们一起拍张照吧,留个纪念。’”
高永发磕去烟灰,用烟锅轻叩镜框左下角的一张合影:“就是它。”
这时吴英端着笸箩进来,给每人抓了一把新炒的窝瓜籽:“都是自己种的,不稀罕,可你们住城里的不一定有这样的口福。瞧,颗颗都是胖鼓鼓的,吃到嘴里又香又脆。”
老高接过话茬:“不光是种窝瓜,这里的黑土层有1公尺厚,肥力足,种啥长啥。听农技员说,黑龙江这样的荒地有1亿亩,全在三江平原上。多少年来就这样闲撂着,尽长荒草,真叫人心疼啊!1956年铁道师进点后,做了一冬的准备。一开春,我开着斯大林80,带上五铧犁去开垦第一块荒地。统计员已经插上4面小红旗作为地界记号,那块地足有1500亩。我踩大油门,5个犁铲像利爪一样扎进土里,把老荒地翻了个底朝天,叫太阳一照,跟乌金似的闪闪发光。我高兴的心都快蹦出来啦!”
挂着的摇篮晃动一下,孩子的哭声打断了高永发的话。吴英麻利上炕,半跪着凑到近前,提起小腿,抽出湿尿布,下炕扔到灶间去。回来后抱起爱女,在红红的胖腮上重重地亲了一下,说:“傻丫头,哭啥?你没见咱家来了贵客?”
孩子果然不哭了,睁着大眼惊奇地看着生人。
“这是洪叔叔,这是余叔叔。”
吴英报一个名字,就托着孩子的小手点一下。这么大的婴儿竟通人意,炭精似的眼珠子跟着直转悠。余抱一爱得不行,把她从妈妈的怀里抱过来。可孩子认生,马上瘪起小嘴要哭。余抱一慌了神,赶紧完璧归赵。吴英笑着对女儿说了句“没出息”,便搂在怀里喂起奶来。
洪烙问道:“小吴,你是怎么到北大荒来的?”
“这下你问到点子上了,”老高双眼眯成两道缝,里面闪着诡谲的光,“现在就让吴英同志摆一摆刚来时怎么闹情绪、哭鼻子的光荣历史吧!”
“就你会耍贫嘴,”吴英嗔道,“你闹的笑话还少吗,刚才为啥不敢摆呢?”
“等你来揭发呗。”高永发往炕桌沿上一靠,又按一锅烟。
吴英便道:“现在想起来,真让人发笑。那回老高一到这里,就三天两头往我家捎信,催我赶紧过来,把邮递员的腿都快跑断啦。信上总说这里怎么怎么好,简直把北大荒吹上了天。我给他催得没了主意,一入冬就动了身。火车连汽车,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好容易才赶到这里。下车一看,哪有什么‘青砖大瓦房’?一个生产队统共才两间茅草屋,其他尽是些马架子,跟牲口棚没两样。我在贵州长大,哪见过这么冷的天,衣服又带得少,越想越气,就坐在行李包上哭开啦。老高知道吹牛捅了娄子,一个劲地赔不是,我不理他,死活都要回老家去。这下惊动了机耕队的指导员。那可真是个好心人哪,自己搬到集体宿舍,让我住他家,要他家属陪着我谈心解闷。她说自己刚到的时候,比这条件还要差,一挺也就过来了。过不多久,大伙儿搞了几次义务劳动,总算把这间房子抢盖起来。到了春节,我俩就结了婚。”
老高接过去说:“精彩的还在后头呢。就在办喜事的那天,又出事啦。晚上,机耕队同志来了不少。房子太小,只好进来一批,送出一批,都是抓把瓜子,吃几块糖,闹腾一会儿就走了。最后我把指导员、队长和咱包车组的伙伴们留下,喝几杯酒,意思意思。几位大嫂帮小吴在厨房张罗饭菜,手忙脚乱。
“我稀里糊涂地把装白酒的军用水壶随手撂在炉板上,可是忘了照应。过了一阵,只听嘭的一声,再一看,水壶成了火焰喷射器,转眼就把顶棚的光连纸烧着了。那天的风又大……”
“啊呀,死丫头,一声不吭,又尿开了!”小吴喊道。
“这回来水也没用了,火苗已经窜上房顶,没得救!”
这两口子一唱一和,把洪烙和余抱一逗得开怀大笑。
“就在这屋子里?”余抱一问。
“可不咋的,”高永发用烟管指指房粱一端,“瞧见没有?黑糊糊的,就是那回烧焦的。得亏风大,一下就把着火的草顶刮跑了,没把棚架烧毁。那天晚上,指导员又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给我们当洞房。”
……
不知不觉快到10点了,洪烙起身告辞回马棚。他走以后,小吴麻利地为余抱一铺好被褥,又给他打水洗脸洗脚。高永发趁小吴去灶间忙碌的空当,对他说:
“小余,你住我家,就跟住自己家一样,别客气。我的房子小,就这一铺炕,你们南方人可能不大习惯,东北老乡是不忌讳的,你只管睡你的。”
没想到小吴又从灶间端来一碗刚出锅的水饺,非让余抱一吃掉不可。
“中午没下完,还剩这么几个,你刚好吃了睡个安稳觉。”
熄灯时已近11点,老高一家很快进入了梦乡,余抱一却睡意全无。他伸展四肢,舒坦地平躺着。土炕的温热透过被褥,像一大团暖云包裹着他的身体,带着他升腾、飘浮。外边又起风了,北大荒的春风特别强劲,刮得窗户纸吱吱作响,更让人感到这间屋子的温暖舒适。行军路上的冰雪和泥泞,腿肚子的隐隐作痛,棉衣上的点点泥花,雪谷、死婴、小坟头……这一切发生在昨天的事,转眼成了遥远的过去,而眼前实实在在的幸福却来得如此突然!
房主人没有晚间刷牙的习惯,所以余抱一也免去了睡前的必修课,现在口腔里还残留着野韭菜和鸡蛋馅的香味。下排左侧的臼齿间嵌进一根菜茎,他试图用舌尖把它剔出来,但作了多次努力仍未奏效。这根菜茎相当柔韧,百折不挠,不过他也不着急。它呆在牙缝中并未造成多大不适,舌头还在转动只是因为自己尚无睡意。余抱一反复体味着眼前的安逸:
“哦,北大荒不光有冰天雪地,也有温馨。老高两口子都满足于他们的现实,虽然艰苦些,可是仍然能享受到生活的甘甜,今后我能做到像他们那样吗?”
耳边传来了老高的鼾声。余抱一本来讨厌这种动静,可是现在并不反感。它音量不大,悠长舒缓,有一种催眠的韵味。他的头挨着炕角的方烟囱,它也在向外散发温热。烟囱和土坯墙之间的缝隙里藏着一只蛐蛐,时断时续地发出唧唧鸣叫,好像在为自己躲过严冬的厄运而歌唱。这两种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组成奇妙的合奏曲,听着听着,他有了几分睡意,可是舌头还在不停地动……终于使劲一弹,把菜茎剔了出去。这时,疲劳的舌尖才完全松弛下来,静卧在牙床上,牙缝间轻微的挤胀感也最后消失了。现在身体的每根神经都已放松,他沉入了梦乡。〗
1961-5-6